“長沙臨大”校址——湖南圣經學校。
73年前的9月3日,抗日戰(zhàn)爭勝利。
這場戰(zhàn)爭摧毀了中國社會的既有秩序,原本在京、津各大學里安心教書的教授們不得不離開講臺,告別象牙塔,一路向南,躲避戰(zhàn)火,開啟了他們的流亡生涯。他們最終匯集到了云南,創(chuàng)建了著名的西南聯(lián)大。而在此之前,湖南長沙也被認為是一個安全可建校的地方,長沙臨時大學因此組建,并成為西南聯(lián)大的前身。只是戰(zhàn)火的蔓延程度超過了他們的想象,湖南淪為戰(zhàn)場,上千名師生在長沙和南岳只有三個月的短暫停留。但那時在長沙城里和南岳腳下,曾經走過無數(shù)“大師”的身影:陳寅恪、馮友蘭、聞一多、朱自清、吳宓、金岳霖……
于他們而言,湖南只是人生經歷中過眼云煙的輕鴻一瞥;對于湖南而言,這段倉皇匆匆的行跡和存在,成為一圈圈抹不去的光輝,至今氤氳在湖湘大地上。
正值大學開學之際,回望過去,不禁想問,那三個月,這些教授們在湖南是怎么過的?
蔣夢麟:湖南人脾氣固執(zhí),不是朋友,就是敵人
長沙的秋冬多雨,北京大學校長蔣夢麟很不習慣。他在《西潮》“戰(zhàn)時長沙”篇章中寫道:“長沙唯一的缺點是濕氣太重,一年之中雨天和陰天遠較晴天為多!钡@個多雨的內陸城市,時常讓他有干燥之感。蔣夢麟給出的解釋是一旦離海太遠,他就會覺得不舒適,所以在長沙短暫的三個月停留,于他而言是種煎熬。因為這樣的雨天,他每次坐飛機由長沙起飛時,總會想到海龍王的水晶宮!邦^上有悠悠白云,腳下則是輕紗樣的薄霧籠罩著全城,正像一層蛋白圍繞著蛋黃。再向上升更有一層云擋住了陽光。在長沙天空飛行終逃不了層層遮蓋的云!
1937年9月20日,蔣夢麟懷著復雜的心情到達長沙,那時清華大學的梅貽琦校長已在長沙張羅開了。因為在動亂時期主持一個大學是困難的,特別在戰(zhàn)時,三個個性不同歷史各異的大學共同生活,三校教授們的思想和意見也各有不同,這讓他覺得很頭痛。然而,容不得他多想,因為幾個星期之內,大概就有兩百名教授和一千多名學生齊集在湖南圣經學校,身兼長沙臨時大學總務長的他必須做好接下來的規(guī)劃。那段日子,教務人員的薪資打七折,他成天算賬,還要一面為戰(zhàn)局擔憂,一面為戰(zhàn)區(qū)或淪陷區(qū)里的親戚朋友擔心,累得身體支撐不住。也就在那時,他落下了胃病。
后來,因為長沙校舍有限,長沙臨時大學在長沙城內找不到地方,文學院搬到了南岳衡山?赡芨敃r的處境和心境有關,蔣夢麟對去南岳的兩次經歷記憶猶新。其中一次,他跟幾位朋友深入叢山暢游三日,途經一條山路,是南明永歷帝逃避清兵追趕走過的路,又見路旁的碑記和永歷帝親手所植松樹,觸景生情。第一夜蔣夢麟一行住進了方廣寺,那晚月圓,他寫道:“我從來沒有看過這樣低、這樣近的月亮,好像一伸手就可以觸到它這張笑臉!焙髞韮商欤麄冇秩チ嘶鹕駨R附近,看了日出奇觀,那景象,是他流亡生活里的一抹光亮。
蔣夢麟是個細致的人,長沙的點滴生活,也在他的深切體會中變得尤為生動。他出門見到長沙人力車夫在街頭慢吞吞像散步,喊車夫快點,卻聽到:“你老下來拉吧——我倒要看看你老怎么個跑法!比コ斯卉嚕吹介L沙公交車上貼著“不要開口罵人,不要動手打人”的標語,那一刻,他想起了湖南人的急性子,得出了一個結論:一個人脾氣的緩急和行動的快慢并不一致。由此,他覺得湖南人很爽直,也很真摯,但是脾氣固執(zhí),不容易受別人意見的影響,他們要就是你的朋友,要就是你的敵人,沒有折衷的余地。遇見湖南物產,他很興奮,他知道湘江里最多的是魚、蝦、鱔、鰻和甲魚,省內所產橘子和柿子鮮紅艷麗,貧富咸宜的豆腐潔白勻凈如濃縮的牛奶。豐富的物產對流亡的師生們來說也是美好的,長沙臨時大學籌備委員會秘書主任楊振聲在《北大在長沙》中也提及,他們當時租借了整個湖南圣經學校,教室,宿舍,家具俱全,還有一個大禮堂的地下室。“冷后大家還圍著長沙特有小火缸煮茶談天,圍住大飯桌吃包飯,大家都欣賞長沙的肥青菜,嫩豆腐,四角一個的大腳魚,一毛多一斤的肥豬肉!
柳無忌:南岳買36枚雞蛋、39個橘子、大包花生,只花一元大洋
在長沙臨時大學外文系任教的柳無忌到長沙已是11月1日,他第二天給家里寫了一封信,表示對長沙的印象不是很好。
剛到長沙的柳無忌碰上雨天,這使得舟車勞頓的他心情尤為失落,再看到長沙街道的商店等頗為簡陋,汽車僅大闊人有,次闊者有包車,普通則坐黃包車代步時,更加不快。因為連日多雨,他在長沙除了去商店購買物品,甚少出門。他告訴家人,從長沙去南岳坐公共汽車4小時,還要坐轎子半小時,交通很不方便,“無事時我不擬多行,省得來去麻煩”。
在長沙他得到消息,長沙臨時大學已經有學生千余人,教職人員很多,清華的幾乎都到了,南大的師生最少,學生只有百余人,教員也只有十余人。而此時,文學院的師生全體去了南岳,雖然還只有百余名學生,十七名教員,仍有很多師生未到位,但在柳無忌看來,這值得期待。他還在長沙時就知道,南岳校址在山上,無電無水,且離城市遠,但好在可以免去飛機警報之憂。
誠如他預料的那樣,南岳的山居生活是安靜單調的。11月24日,他在南岳圣經學校教員宿舍里寫日記,“陰、晴、風、冰雹。近處山頭已積雪,遠望一片白色.冬天真的已來到了!編英國戲劇講義,此將為我在山之主要工作……”初到南岳,他們的宿舍是小山坡上一座風景很好的洋房,距離下面的教室、飯?zhí)谩⒛信畬W生宿舍有300多級臺階,可在大冬天里爬上爬下,無人欣賞風景,好在后來搬離了。但一到好天氣,師生們對游山的興趣極大,平常不愛走路的柳無忌也跟著去祝融峰觀日出,去水簾洞賞瀑布。有時他還會跑一小段路到南岳市蹈踺,因為那里有市場、廟宇、圖書館,還有中國旅行社招待所可以歇腳。可緊接著飲食不習慣問題隨之而來,“湖南廚子煮米飯硬得粒?蓴(shù),難以吞咽”。他根本沒有時間細嚼慢咽,因為不一會兒同桌的人就把菜一掃而空,剩下一些不好上口的辣椒佐料。這樣的困擾在系主任葉公超自告奮勇?lián)谓搪殕T伙食團經理,請來大師傅才終止。柳無忌還特意將此事寫進日記:“日來飯食甚佳,真乃人生一大樂事!
從天津出發(fā)到長沙再離開長沙,三個月里,柳無忌給父親寫了八封信,他時常會提及生活的細瑣。他告訴父親,薪水雖然打折,但生活過得充裕,他托工友去南岳市上買了36枚雞蛋、39個橘子、一大包花生也只花費了一元大洋。山居的日子過得很快,他們在南岳過了圣誕和除夕,其中圣誕前夕晚飯后,燕卜蓀(長沙臨時大學外文系教授,英國批評家、詩人。——編者注)還唱了幾首洋歌,除夕之夜,師生們拋開各種不快,開了個熱鬧的聯(lián)歡會。短暫的寧靜被兩次空襲警報打破,那時候南京失守,長沙遭到轟炸,陸續(xù)有師生離校去往前線。這時,柳無忌在日記上寫道:“中國如得復興,全在青年人身上!辈痪茫瑖裾疄樽鏖L期抗戰(zhàn)計劃,把臨時大學遷去昆明,改名西南聯(lián)合大學。
潘光旦:“葷段子”擔當,讓馮友蘭笑到噴飯
在湖南停留,長沙臨時大學的教授們并非每天都沉浸在苦悶之中。他們更多時候有自己的玩笑方式,潘光旦就是其中的“段子手”擔當,他的“段子”成為很多教授湖南生活的調味劑。
長沙臨時大學開學不久,有一回半夜,心理系教授沈茀齋(沈履)的電報到了,郵差誤將“齋”認作“齊”字,在門外大叫:“屋里有沈茀齊嗎?”那時,潘光旦和沈茀齋都住在岳麓山下的校舍,他們倆是鄰居,郵差這聲喊叫,潘光旦自然是聽得真切的。到了第二天早上吃早飯的時候,他一本正經地對沈茀齋說:“昨夜郵差大不敬,將尊兄的下半截割掉了!蓖莱燥埖娜撕芏,大家聽到這個大笑,馮友蘭直接笑得噴飯。
作為社會學教授,潘光旦也樂意收集類似的段子,他的手稿《存人書屋拊掌漫記》還記載著清華在岳麓山建新校舍,他和馮友蘭、陳岱孫、施嘉煬等初次去探訪的場景。新校舍旁有農業(yè)學校,校有蠶室,占據(jù)清華新校舍的一角,正在接洽出讓中。待長沙臨時大學開辦時,這里將作為土木工程系的教院宿舍。當時潘光旦笑著問施嘉煬:“你們什么時候下蠶室?”馮友蘭說,“是真所謂文章誤我,我誤妻房!”這是文雅人之間的玩笑,蠶室在古時稱之為“宮刑”。
從英國來長沙臨時大學任教的燕卜蓀教授則相反,他時常成為“段子”的素材。在南岳,他和較為洋派的金岳霖同居一室,時間長了,他的粗心、古怪、邋遢成了大家的話題。燕卜蓀愛野泳,有時候脫在岸上的衣服還被人偷走。在南岳期間,燕卜蓀的邋遢也出了名,金岳霖曾回憶,每次一進宿舍,就聞到一股臭味,時間一長,臭味越來越大。后來,金岳霖實在不堪其臭,等燕卜蓀出門后,往燕的床底下一看,全是臭襪子。原來燕卜蓀從不洗襪子,每次換下來后便扔到床底下,于是臭襪子越積越多。這期間,金岳霖還要時常“強迫”室友洗澡換衣。燕卜蓀太隨意了,甚至有一次穿著一只拖鞋到食堂,等他發(fā)現(xiàn)后并沒有回去取另一只鞋,而是將腳上穿的那一只也扔掉。
還能和“段子”沾點邊的就是外文系教授吳宓的情感糾葛。1937年11月19日到長沙至第二年2月12日離開湖南,吳宓的日記里總離不開“感情”二字。到長沙的第二天,他得知黎錦熙女兒黎憲初也在長沙,便冒雨探訪。那時黎憲初陪母親南下,因為路途辛苦傷了身體,她在湘潭沒住幾天就去長沙湘雅醫(yī)院住了兩個月院,吳宓見到她時,她大病初愈。那時她在大王家巷四號租房住,吳宓前去,她家人留他吃飯,期間,兩人聊了許久。但那天吳宓因為內心糾結沒有表白,而之后再見黎憲初,則是政治系教授陳之邁宴請,吳宓作陪,他反而成了“電燈泡”。于是11月27日,吳宓的日記就有一幕:“憲初著黑絨衣,黑鞋,黑澤其發(fā),而紅艷其顏頰。憲初先語我,謂:‘茍非先生寵招,我斷不能來,因病后未嘗出門也!g邁敬初酒。憲初豪飲立盡,且回敬邁。如是往復,邁甚喜之。”看著陳之邁對黎憲初的感情,他著急了,秘密告訴陳之邁在美國與猶太美婦同居的事,黎憲初覺得這事無可非議。此小插曲后,陳之邁再宴請大家吃飯時,梁思成、林徽因、顧毓磅等同席,吳宓坐在黎憲初身旁卻只喝悶酒。跟黎憲初感情無望,他轉而擔心其他女性,1937年12月18日他在日記中寫道:“宓此數(shù)日中,心境至為悲郁。國難時危,并深憂苦,而尤慮K之安全!备星檗D變如此之快也成為當時話題。
馮友蘭:“單身”生活,集體開寫作攤子
關于臨大教授們的長沙生活,歷史系教授鄭天挺在《西南聯(lián)大的日記》里曾提到一個片段:1938年1月8日下午3時半,到“健身浴室”洗澡,前后腳來的有魏建功、羅常培、陳雪屏,三人昨日方抵長沙,這算得上是真正的洗塵了。大家沐身更衣,為今晚的宴席做準備。他記憶中湖湘盛產稻谷,糠殼棄之無用,卻是燒熱水的好燃料,長沙幾個知名的洗浴業(yè)就利用這點,老板們賺得盆滿缽滿,鄉(xiāng)里買田,城里討小,尤以中山路的幾家布置得好,健身浴室更是屈指可數(shù)的大場子。
但在南岳的教授們可享受不到這些,他們四人一室,宿舍里一盞度數(shù)不大的吊燈,每人一張書桌,擺滿了書籍,而四張木板床都用稻草墊底。在湖南的這三個月,他們大多未帶家眷同行,在這里過起簡單的“單身”生活。
錢穆跟沈有鼎、聞一多、吳宓同一宿舍,他記得一入夜,聞一多便點燃小燈坐在座位前讀《詩經》《楚辭》,遇新見解,分撰成篇。吳宓也點燃小燈,為第二天的上課做準備,只見他逐條寫出筆記和綱要,時而將其合并,時而又增加內容,寫完后,他還逐條用紅筆勾勒,甚是認真。聞一多有吸煙的癖好,為了不影響他人,他從過去一天抽一盒大前門煙,改為兩天抽一盒。他說話也盡量放低嗓門,有一次,他去找隔壁朱自清商量問題,彼此像說悄悄話。一旁的錢穆忍不住說:“大聲點兒,沒關系!”馮友蘭、湯用彤、朱自清、羅庸住另一間屋,一天馮友蘭拿著新作《新理學》過房來征求錢穆的意見,說話大聲了點,聞一多停筆抽煙,錢穆對馮友蘭:“小聲點兒!”這時,聞一多笑著說:“說吧,如果不保密,我愿意聽聽!”
馮友蘭對三個月的生活也念念不忘,他回憶那段日子時說:“那幾個月的學術空氣最濃。我們白天除了吃飯上課以外,就各自展開自己的寫作攤子,金先生的《論道》和我的《新理學》都是在那里形成的。從表面上看,我們好像不顧國難,躲入了‘象牙之塔’。其實我們都是懷著滿腔悲憤無處發(fā)泄。那個悲憤是我們那樣做的動力……那時我們想,哪怕只是一點中國味,也是對抗戰(zhàn)有利的!痹谀嵌稳兆,同一宿舍的錢穆抓緊時間撰寫《國史大綱》,吳宓研究《紅樓夢》,沈有鼎深入研究中國的“占卜方法”,聞一多則再次修訂《詩經》講稿、校訂《周易》。他們隔壁,馮友蘭研究《新理學》,湯用彤則在寫《中國佛教史》。就連燕卜蓀也在這三個月里創(chuàng)作出了《南岳之秋》和《中國謠曲》等詩歌。
錢穆還記得,那時電燈不亮,又時常停電,聞一多有夜讀習慣,他總要點燃自備蠟燭。
有一晚已經午夜12點,錢穆擱下寫《國史大綱》的筆,對聞一多說:“該睡了!甭勔欢噍p聲回答,說他要寫完那段才睡。錢穆看著他將一支新蠟燭按在殘燭上,怕影響室友休息,他用一張報紙把蠟燭的光亮遮起來。
參考文獻:彭國梁《長沙沙水水無沙》;蔣夢麟《西潮》;張中載、吳子桐主編的《從這里走向世界》;民國文林編著《細說民國大文人:那些思想大師們》;《中國文學史資料全編·現(xiàn)代卷》;《聞一多年譜》;《大師之大:西南聯(lián)大與士人精神》;劉宜慶《絕代風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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