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代理一起官告民的土地糾紛，作為村民方代理律師的張軍陷入了一場長達27年的噩夢。

“我已經(jīng)申訴了3554次，案子經(jīng)全國四級法院審理10次，全國律協(xié)發(fā)函建議最高法重審此案……”今年80歲的張軍告訴北京時間記者。

2003年，最高人民法院以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為由撤銷張軍案原判，指令再審。但經(jīng)歷兩次重審后，張軍依然背負著教唆拒不執(zhí)行人民法院判決的罪名。

如今，那塊曾經(jīng)引發(fā)官司的土地，已重新回到村民手中，且種滿了桃樹，呈現(xiàn)出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而身體日漸衰弱，疾病纏身的張軍近乎絕望的說:“我剩下的時日不多了，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還我清白的那一天。”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山西省晉中市昔陽縣安坪鄉(xiāng)龐家峪村通過農(nóng)業(yè)合作化的形式將原來確權(quán)給農(nóng)民的454.1畝土地收歸集體所有，后荒蕪多年，農(nóng)民重新耕種了這片土地。

安坪鄉(xiāng)政府認為這塊地產(chǎn)權(quán)應該屬于鄉(xiāng)政府;而龐家峪村委會認為，這塊地在龐家峪村界內(nèi)，原本是由村民出資修整的，且地稅和統(tǒng)銷糧一直由龐村負擔，因特定歷史原因低價被政府收走，違背了村民的本意，因此，土地產(chǎn)權(quán)應屬于村委會。

協(xié)調(diào)無果后，1989年，昔陽縣發(fā)布文件要求農(nóng)民退地，農(nóng)民堅決不退，鄉(xiāng)政府便將村民訴至昔陽縣法院。

時隔28年，張軍依然清晰記得當時村長找他請求幫忙打官司時懇求的神情和急切的語氣�！八�說村民沒文化，不會說法律話，讓我為村民們說幾句公正話。我很受感動，就想著說幾句維護老百姓權(quán)益的話吧，這是律師的天職�！�

就這樣，張軍和同在山西省第二律師事務所任兼職律師的妻子郭章梅成了被告村民的代理律師。

那時，張軍除了兼職律師外，還有一份體面的工作，他是山西省政協(xié)政法委員會辦公室主任，中國農(nóng)工民主黨山西省直主任委員。

和法律打了10多年交道的張軍，怎么也沒有想到，正是這宗土地糾紛，將他的人生徹底改寫。

80歲的張軍和妻子接受北京時間記者采訪

很快，昔陽縣法院判決鄉(xiāng)政府勝訴。村民不服，上訴至晉中中院，二審維持原判。二審后，村民繼續(xù)向山西省人大、省政協(xié)等部門申訴。

1990年3月，時任省政協(xié)主席李修仁批示了龐家峪村民的申訴狀，并指示法制委員會邀請法律專家討論此案。隨后，在山西省人大召開的有省、晉中、昔陽三級政府和法院的協(xié)調(diào)會上，張軍代表政協(xié)發(fā)表了專家論證意見，認為晉中法院判決錯誤。張軍記得，會上他和時任昔陽縣主要領導發(fā)生了激烈爭執(zhí)。

張軍回憶說，沒多久，昔陽縣警察去山西省政協(xié)他的辦公室里，以“拒不執(zhí)行法院判決罪”將他逮捕。

1991年1月14日，昔陽縣法院公開開庭審理此案。

山西省律師協(xié)會呈報給山西省人大常委會的1991年2號文件詳細講述了開庭當天的經(jīng)過。休庭期間，昔陽縣法院院長將張軍的兩名辯護律師李飛和郝廣興叫進了休息室，數(shù)十名法院、檢察院干警蜂擁而上，圍攻、指責，甚至趁機推打他們二人。院長要求李飛收回張軍無罪的辯護意見，在被拒絕后這位縣法院的院長突然雙手作揖跪倒在李飛面前，這一行為激起數(shù)十名法院、檢察院干警對李飛再次進行圍攻、辱罵、推打。

而律師返回法庭途中再次遭到一名警察的電棍擊打。最終，張軍的6名律師在最后一天開庭前被迫退出庭審現(xiàn)場。

開庭兩日后，即1991年1月16日，昔陽縣法院一審以受賄罪、詐騙罪、教唆拒不執(zhí)行人民法院判決罪三項罪名，判處張軍有期徒刑15年。判決書顯示，李飛等6名辯方律師中的五名“中途無故退庭”，剩下一名律師“因違反法庭紀律被責令退出法庭”

張軍不服，上訴至晉中中院，該院于同年6月維持原判。

張軍服刑期間，昔陽縣公安部門以“涉嫌受賄罪”將張軍妻子郭章梅逮捕。1991年12月25日，郭章梅因包庇罪被昔陽縣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刑3年。

1993年，郭章梅因在獄中“積極改造，表現(xiàn)良好”而被提前刑滿釋放。1997年4月，郭章梅被宣告無罪，同年恢復公職。

北京時間記者在一審二審判決書中看到，法院認定張軍犯受賄罪，受賄3000元，索賄1萬5千元。其中，龐家峪村民為感謝張軍代理土地糾紛案送給其現(xiàn)金1000元，龐家峪村民認為“辦事還得靠張軍，不能冷了張軍的心”送給張軍2000元，張軍以一二審要收取“標的費”、在報紙發(fā)表文章、開會需要花錢為由向龐家峪村索要1萬5千元。

一審判決書中關于張軍受賄罪的描述

判決書還顯示，張軍犯詐騙罪的來由是他在受聘太原某公司法律顧問期間，幫助該公司處理法律糾紛時，以應酬為由，騙取該公司香煙、健力寶等物品自用，價值884.4元。張軍在另一公司擔任法律顧問期間，處理糾紛應酬時讓某酒家開了三張?zhí)摷亠埰惫灿?190元，在公司報銷。

根據(jù)判決，張軍拒不執(zhí)行人民法院判決罪的案情被描述為：“張軍教唆前來上訪的龐家峪村民，給他們面授機宜，稱：‘干部要少出面，婦女老人打頭陣’”，“別有用心地向上訪人員介紹，另一縣某村也打著一個土地糾紛官司，幾百名群眾出動，拿著木棒、火槍，每天在地里守著，暗示龐家峪群眾采取對策，阻撓法院執(zhí)行判決”，還叮囑村民說：“你們不要怕，村里的人要擰成一股勁，團結(jié)起來頂住�！钡取�

對此，張軍堅決予以否認�！罢f我受賄15000元，那是村民委托我代管的辦案經(jīng)費，有龐家峪村村委會給我寫的委托書，蓋了公章，后來他們都取回去，寫了收條。說我詐騙的3000元，那是別人報銷的，跟我本來就沒關系，說我教唆拒不執(zhí)行判決，村長和村民們都能證明我沒教唆，我一直跟他們強調(diào)要依法辦事�！�

張軍用手指著案卷材料，一個字一個字的念給記者聽，厚厚的案卷材料上被他用藍色和紅色圓珠筆做滿了標記。

判決書同時顯示，本案主要證人劉玉祥當庭翻供稱張軍沒有教唆村民不執(zhí)行法院判決：“昔陽縣法院第一次審理張軍案時我作過證，但不是真實的，原因是因為害怕�！�

有證人稱說的對張軍有利的話法院不寫，還編造對張軍不利的話

張軍的代理律師提供給記者龐家峪多名村民的證言，除了已去世的，幾乎所有證人都翻供，稱張軍沒有教唆拒不執(zhí)行法院判決的言行，律師還提供了前山西省政協(xié)主席李修仁關于成立龐家峪案件研討會的批示，證明張軍召集研討會是職務行為，均未能使法院采信。

1995年，張軍因病“保外就醫(yī)”。一離開監(jiān)獄，他就遞了申訴材料上去，他從省人大、省政協(xié)，一路找到了全國人大。

1995年，人民日報記者以內(nèi)參形式反映此事，引起了最高法的注意。1999年，全國律師協(xié)會就此案向最高法發(fā)函，認為該案證據(jù)不充分，建議發(fā)回重審，改判無罪。

全國律協(xié)向最高法發(fā)函反應張軍案的情況

2001年3月2日，山西省高院作出再審刑事判決，撤銷昔陽縣法院和晉中中院判決中對張軍受賄罪、詐騙罪的定罪量刑部分，維持對張軍犯教唆拒不執(zhí)行人民法院判決罪的定罪量刑部分。

2003年3月，最高法作出再審決定書并提審本案。

張軍不服繼續(xù)上訴。最高法出具的刑事裁定書顯示，2003年3月25日，最高法作出再審決定書，決定對本案進行提審。據(jù)了解，司法實踐中，由最高法院直接提審的刑事案極少。

然而，另張軍意想不到的是，最終最高法并未直接審理此案。

2005年11月7日，最高法裁定撤銷晉中中院和山西高院判決中對張軍拒不執(zhí)行法院判決罪的判決，發(fā)回重審。重審法院仍為一審的山西昔陽法院。

此后的審理過程被張軍稱為“踢皮球”——

2007年，昔陽法院再次做出判決，認定張軍拒不執(zhí)行判決罪成立，理由是：“雖然辯方辯解并當庭提供證人及書面證言辯稱，原來相關證人作證都是在逼供、誘供的特定歷史條件下形成的證據(jù)，但并未提供具體逼供、誘供人員和事實及相應證據(jù)可資本院查證落實，故其所謂逼供誘供的事實不能成立，無法否定原始作證證言的合法性、真實性及與客觀事實的環(huán)環(huán)相扣�！�

張軍不服上訴到晉中法院，后者再次以事實不清、判決不充分為由發(fā)回昔陽重審;2009年，昔陽法院再次判定張軍罪名成立，張軍再次上訴，這次晉中法院維持了昔陽法院的判決。2010年，張軍再次申訴至山西高院，但8年來，山西高院再未做出任何決定�！胺ü偈冀K不接電話，我寫信也不回。”張軍說。

27年來，張軍每次向法院、人大等有關部門寄出一份申訴狀，就記錄一次，目前他已經(jīng)申訴了3554次。

“我把一個罪名背了27年，希望在我臨死之前，能聽到‘公正’兩個字，那就死而無憾了�！�80歲的老人張軍說著說著淚水涌出眼眶，沿著眼尾的皺紋流到臉頰，激動的渾身顫抖幾乎無法站立，妻子郭章梅不得不扶住他。

5月28日，北京時間記者多次撥打負責辦理張軍案的山西省高院審監(jiān)庭法官郭軍學的電話，希望了解張軍案的最新進展，但電話始終無人接聽。

“不少司法機關在審查刑事申訴案件時，長時間不出具任何決定，不決定再審 ，也不駁回，當事人想向上一級法院申訴都沒有機會。”現(xiàn)在代理張軍案的代理律師王殿學說。

鑒于山西高院在8年間未作出任何決定，今年5月22日，王殿學向最高法發(fā)出司法建議，建議采用異地審查的方式審查此案，以使案件得到公正處理。同時建議最高法對申訴審查的期限做出規(guī)定，在一個合理的時間段內(nèi)，如果受理的法院不作出任何決定，申訴人可以向上一級人民法院申請復查。

中國政法大學訴訟法學研究院副院長顧永忠也表示應對申訴再審適用異地審查制度，“一審二審已經(jīng)定局，不能再發(fā)回重審地再審，否則就會形成惡性循環(huán)，這樣申訴者是看不到希望的�！痹陬櫽乐铱磥�，從理論上講，申訴是有期限的，法院應該是在半年之內(nèi)作出決定，到底是否啟動再審，基于此，如果在法定期限內(nèi)，法院不作出明確答復，申訴人可以越級申訴。

顧永忠向記者直言，而現(xiàn)實的情況是，申訴者要向原生效裁判法院提出申請，法院一般不接受越級申訴，“如果申訴的法院遲遲不予回復，申訴人只能遙遙無期地等下去�！币虼�，顧永忠呼吁建立起獨立于一、二審之外的專門再審特別程序，“一審定局，不再一審、二審、發(fā)回重審無限地循環(huán)下來�！�

北京時間查閱資料發(fā)現(xiàn)，近年來，幾起影響較大的冤錯案件，其糾錯時間均存在時間過長的問題，內(nèi)蒙古呼格案歷時18年、河北聶樹斌案歷時21年、新疆周遠案歷時20年、今年4月改判無罪的吉林劉忠林案歷時28年。

近年來，在刑事申訴案異地管轄方面，檢察機關已開始起步探索。2017年12月，最高檢出臺《人民檢察院刑事申訴案件異地審查規(guī)定》，其中規(guī)定，基于各種原因拒不受理、拖延辦理或辦理不力的，辦案中遇到較大阻力，可能影響案件公正處理的，申訴人長期申訴上訪，可能影響案件公正處理的，可以異地審查。

“這說明最高檢察機關已意識到，在司法實踐中，地方檢察機關遇到的阻力和糾錯的困難”，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劉計劃，呼吁司法機關應盡快出臺相應制度，對存在重大冤錯可能的案件，指定異地復查，使一些長年申訴的案件得以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