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市寧河區(qū)永定塔陵，張英父親用手擦拭墓碑，眾人攙扶攙扶傷心的張英母親。     新京報記者 王飛 攝

▲視頻丨“殺妻騙保案”死者父母詳述案發(fā)經(jīng)過：他跪下求我們饒他。    新京報我們視頻出品（ID：womenshipin）

面目模糊的“暖男”

張英的表哥王文軼告訴新京報記者，家人在中國駐宋卡總領事館和天津殯葬協(xié)會的幫助下，于11月9日將張英的遺體運回國，“考慮到張英父母的情緒，火化完一直沒敢讓他們?nèi)ツ沟�。�?1月11日，張英的遺體火化，13日下葬。從遺體回國開始算起，到12月13日，正是張英的“五七”忌日。三個多小時之前的6時45分，由曼谷起飛的國航CA750次航班，降落在天津濱海國際機場。張仁儉和家人一行回到位于塘沽的住所。短暫休整后，與其他親屬一同前往位于天津?qū)幒訁^(qū)的永定塔陵墓園。在女兒的墓碑前，張仁儉用紙巾擦去眼淚，攙扶著嚎啕的妻子。

▲2018年12月13日，天津市寧河區(qū)永定塔陵，張仁儉為女兒準備平時愛吃的食物和一家人一早親手包的餃子。    新京報記者 王飛 攝

此前，在張仁儉夫婦眼里，31歲的女婿張凡，只是個面目模糊的身影。他們曾經(jīng)一致認為，女婿是一個“暖男”。1989年出生的張英，沒有多少戀愛經(jīng)歷。在云南大學旅游文化學院讀書的四年，張英沒有談過戀愛。2013年畢業(yè)后，張英回到老家天津塘沽，并被招錄為濱海新區(qū)財政局的一名派遣制合同工 。張凡大張英兩歲。張英畢業(yè)這年，張凡已經(jīng)是一家銀行的客戶經(jīng)理，有兩年工作經(jīng)驗。一切似乎都為兩人的交集埋下伏筆。兩人從事的，都是財務相關工作。張凡與張英的單位隔著一條街，直線距離4公里。張英家人知道的是，2016年初，張英與前男友分手后，曾告訴家里“不適合結(jié)婚”。直到同事介紹的張凡出現(xiàn)，她開始說，自己“想有一個家”�；榍暗膹埛�，一度頗受女方家人認可，“他不抽煙，不喝酒，工作也穩(wěn)定，家庭背景也行，重點是關心我閨女。” 湯玉娥說，張凡每天都會接送張英上下班，即便自己遲到也風雨無阻。2016年5月15日，27歲的張英與29歲的張凡結(jié)婚。張英的表哥薛超回憶，婚禮辦得很樸素，只是親戚朋友間簡單吃個飯，敬圈酒。席上，張凡來的朋友不多，人看著“老實巴交”�；槎Y結(jié)束后，張凡帶著張英去了太平洋島國斐濟，度過5天的“蜜月”。表哥周洋介紹，蜜月期間，妹妹知道自己懷孕了，此后回國待產(chǎn)。這一期間，張凡的照顧可謂無微不至，“喝水遞到嘴邊，半夜起來接尿”。2017年2月3日，張英生下女兒萱萱。孩子出生后不久，由于照顧孩子方便，以及為新裝修的婚房通風等原因，小兩口搬進岳父母的家。在這期間，張凡沉默寡言的形象進一步穩(wěn)固，“他在家很少說話，每天一下班回來，進屋就吃飯，基本很少交流” ，張仁儉說。

▲2018年12月13日，天津濱海新區(qū)張仁儉家中，夫妻倆正在接受各家媒體采訪，張仁儉在一旁沉思聽著妻子回憶女兒和女婿之間事情。    新京報記者 王飛 攝

蹊蹺的“溺水身亡”

10月27日，張凡和妻子張英以及女兒從天津出發(fā)，前往泰國普吉島度假。這是一趟曾經(jīng)遭到反對的旅程。家人說，張凡起初提議“去馬爾代夫游玩”，但被雙方父母否決。“我們都說孩子太小，勞碌奔波，孩子受不了”，湯玉娥說。直到出行前三天，張英的父母才知道，女婿已經(jīng)購買去普吉島的機票。出發(fā)前，張仁儉給小兩口拿了一萬塊錢，并叮囑張英“也不用給我們買東西，你們自己玩好，平平安安回來就行”。這句叮囑，成為父女之間的永別。兩天后，張英漂浮的尸體，在酒店房間內(nèi)的泳池里被發(fā)現(xiàn)。手機通話記錄顯示，10月30日深夜，張仁儉接到女婿的電話，說張英“死了”。張仁儉說，自己在電話中問女兒的死因，張凡的解釋是：吃完晚飯后，孩子去睡覺，兩個人便去游泳，沒多久就開始下小雨，“他說進屋看孩子去，女兒在外面游，自己在里面睡著了，睡醒后發(fā)現(xiàn)人在泳池的水面上漂著”。張凡告訴岳父，自己過去把人拎上來以后，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淹死了”。張仁儉忍住悲慟，問女婿水有多深，得到的回答是“池子有十幾平米大，水深差不多沒了她”。對于這一說法，張仁儉感到不解。在接受新京報記者采訪時，張仁儉說，女兒從上小學開始就會游泳，不明白為何會“淹死”。家屬張仁志一同前往泰國處理后事。其回憶，11月3日，自己和張英的父母曾到過涉事酒店，普吉島帕瑞莎度假村，但沒有被許可入內(nèi)，“警察跟我們說，酒店內(nèi)的泳池水深1.4米到1.45米”。一份由院方出具，并蓋有中國駐宋卡總領事館普吉辦事處公章的“死亡證書”顯示，張英的死亡時間為2018年10月29日21時，死亡原因是“溺水”。對于溺亡這一說法，張英的家屬均表示不認可，表哥周洋說，自己小學時曾與張英在家附近的水庫游泳，表妹的水性很好。10月31日，張凡獨自一人帶著孩子，從普吉島返回天津。張仁儉提出，要和女婿一起返回泰國，去把女兒的尸體接回來。當晚11時許，張仁儉一行6人前往普吉島。轉(zhuǎn)折來得猝不及防。張仁儉回憶，到達泰國賓館后，張凡進門把門關好，突然跪下磕頭。張凡說話時有些顫抖，他告訴岳父母，兩人因為鬧矛盾，自己對張英“動手了”。他一邊跪著哀求原諒，一邊交代，自己在國內(nèi)已購買保險。張仁儉回憶，自己指著女婿說，“就這點兒保險，換不來我的孩子”。一夜無眠。11月1日下午，一行人來到芭東醫(yī)院。湯玉娥回憶見到女兒遺容的場景，“指甲蓋都掀裂了，手臂、脖子都有淤青”。

▲2018年12月13日，天津濱海新區(qū)張凡新房，床頭還擺放兩人的結(jié)婚照。     新京報記者 王飛 攝

家屬稱事先“沒有征兆”

因為對酒店管理存在異議，在查看遺體后，一行人來到附近的馬卡拉警局（Kamala Police Station)。張仁儉說，到警局后，張凡就被警方扣押。半小時后，一名泰國警察告訴自己，“他招了”。聽到這句話，張仁儉只覺得血往上涌，一頭沖進審訊室，大聲質(zhì)問張凡，“為何殺我女兒”，面對憤怒的岳父，張凡只說，自己“不想過了”。由于泳池設在房間內(nèi)，沒有監(jiān)控錄像，在警局內(nèi)，家屬獲準觀看一段現(xiàn)場還原視頻，“警員扮女兒，張凡就把她的頭往水里按”。家屬提供的照片顯示，張英的右側(cè)肋骨處有大面積紅腫，延伸到臀部，頸部發(fā)紅。尸檢報告復印件顯示，張英的臼齒部位有手指刮傷，脖子、胸部、手臂均有傷口，長度在1-3厘米，眼膜，脖子、胸部有出血點，兩邊胸口部肌肉有淤青，第5根肋骨折斷，肚子里有出血，肝有淤青并且撕斷了，脾及腎兩邊有淤血。12月13日，卡馬拉警局警長Smokit Boonrat在接受媒體采訪時稱，“（案件）可以初步認定是謀殺，嫌疑人是故意將妻子按入水中讓她溺水而亡，然后才松手，然后自己回到房間里去休息，過一會兒再出來看她死了沒有，之后才打電話給酒店求救。”酒店工作人員在泳池邊進行急救后，將張英送至醫(yī)院施救，最終回天無術(shù)。這樣的結(jié)果，讓張英的家人感到愕然。一個月前的8月12日，張英和張凡曾帶著孩子，與表哥王文軼一道在一家港式餐廳吃飯。飯桌上，王文軼沒有察覺妹夫有任何異常表現(xiàn)，兩家人聊了最近的工作，社會的熱點，更多的談話內(nèi)容則關于育兒。唯一讓王文軼留下印象的，是張凡“爆瘦”，“瘦很多，很明顯”。對此，張凡回答說，自己“早上吃飯之后，喝牛奶，加上平時鍛煉”，于是就“瘦了”。飯后，在餐廳門口的一個兒童游樂設施點，張凡穿著墨綠色短褲，與女兒萱萱平躺在充氣沙發(fā)上，張英用手機將這一場景拍下后，更新了一條朋友圈，配文中寫到“爹帶娃模式”，并配了一個“捂臉”的表情。對于自己突然瘦下來的原因，張凡也許說了謊。12月13日下午，警方對兩人的婚房進行搜查時，在一個白色透明儲物盒內(nèi)，發(fā)現(xiàn)了張凡的體檢報告單、藥費明細表及住院收費單據(jù)。體檢單的日期是“2016年12月13日”，檢查結(jié)果為“糖尿病”，開具單位是天津醫(yī)科大學代謝病醫(yī)院。然而對這一情況，張英家屬并不知情，“他對我們來說就是一個謎，女兒也很少跟家人溝通自己的生活”。此外，從泰國回來后，張凡的父親張輝曾在兒子的衣兜里，發(fā)現(xiàn)一張去往福建福州的車票，但對此行程，包括張輝在內(nèi)的雙方家人均表示不知情。

▲2018年12月13日，天津濱海新區(qū)張仁儉家中，張仁儉拿出了張凡購買的保險合同，家屬稱筆跡比對后與女兒字跡不一樣。    新京報記者 王飛 攝

多份保單牽出“殺妻騙保”指控

將張凡引入輿論漩渦的，是案發(fā)前半年內(nèi)，其陸續(xù)為妻子購買的十四份保險，預計總保額將達三千萬元，受益人是張凡自己。張輝在兒子新房的被子里，找到其中的4份保單。保單顯示，2018年6月至9月，兒子一共購買4份巨額保險，來自不同的保險公司，保險金額從150萬-800萬元不等，總價值約1710萬元，被保險人為張英，投保人和受益人均為張凡�！熬�方還在調(diào)查其他十來份保險，估計保額總共有三千萬。”張仁儉說。這一數(shù)字得到天津警方的確認。張仁儉說，張英死后，家屬調(diào)取夫婦名下賬戶，發(fā)現(xiàn)兩人所有的銀行卡里“就剩幾百塊錢”。張凡名下部分信用卡記錄顯示，從7月份起，張凡幾乎每隔兩天就有大額消費，每次從1000元到10000元不等。消費記錄顯示，張凡多次將大額錢財支付給一家直播平臺，僅8月份就轉(zhuǎn)了3.5萬元，9月份，其中一張信用卡付款的金額，就超過6.3萬元。塘沽公證處開具的“查詢函”顯示，2018年4月，張凡貸款60余萬購買一套房。這一貸款記錄，讓張仁儉覺得奇怪。其表示，房款共計170萬元，其中自己家一方出了60萬元，男方家掏了超過90萬元，“本來可以不貸款，結(jié)果還貸了67萬”。夫妻兩人的共同好友程藝說，張凡在家里管錢，消費很“舍得”。

▲2018年12月13日，天津濱海新區(qū)張仁儉家中，張仁儉拿出了張凡購買的四份保險和女兒的死亡證明。     新京報記者 王飛 攝

漩渦下的兩個家庭

張凡的戶籍地址，位于天津市濱海新區(qū)一個小區(qū)內(nèi)。張凡涉嫌 “殺妻騙保”的消息，已經(jīng)在這個小區(qū)傳開�？坷镆粭潨\黃色的4層樓房，外觀破顯陳舊。張凡一家，就住在一樓�；榍�，他與父母在這里住了二十多年。張凡的父母已經(jīng)離開。12月13日下午，一名中年男子告訴新京報記者，自己是張凡父母的遠房親戚，幫忙“看房子”。按照他的說法，早在 4天前，老兩口就已經(jīng)搬走。中年男子回憶，張凡的成長條件不錯，“是獨子，可能就有點寵，但也不是嬌生慣養(yǎng)那種”。王建（化名）是塘沽街新村社區(qū)的一名工作人員，也是張凡的老街坊。在王建印象里，張凡小時候體型微胖，走起路來“會喘”。按照王建的說法，張凡“戀家”。從小學到大學，到后來工作、結(jié)婚，從未離開過塘沽。2007年，他考上天津科技大學，這所學校距離張凡的家，只有兩公里。2011年畢業(yè)后，張凡進入一家大型銀行的天津分行工作，直到2017年1月份離職。李欣與張凡是同事，兩人認識多年，關系較好。據(jù)他回憶，張凡的離職理由是，“工作壓力大，很累，想跟朋友創(chuàng)業(yè)”。張凡的離職，瞞著家人。張英的家屬說，此前張凡依然每天一早出門，但“具體每天干嘛去了，不知道”。事發(fā)后，張輝曾對親家張仁儉說，“叫這個惡魔去吧�！痹诮邮苄戮﹫笥浾卟稍L時，張凡的父母都表示，“已經(jīng)放棄兒子”。事發(fā)后，張家向親家作出的補償近300萬元。另外一方，正在尋求法律途徑的幫助。張仁儉說，已在泰國聘請律師，并向中國駐泰國大使館遞交引渡申請信。目前，天津警方已經(jīng)對張凡的電腦及保險單據(jù)進行調(diào)查，案件正在辦理當中。漩渦下的兩個家庭，因為孩子而被連接在一起。只有20個月大的萱萱，現(xiàn)在住在爺爺奶奶家，由兩方父母輪流照顧�！皳狃B(yǎng)的計劃以后再說”，張英的母親說。大禍發(fā)生后，家人還是看出了孩子的變化。張仁儉說，萱萱以前特別開朗，“你叫孩子背一首詩，她看完以后，就能背出來”。而現(xiàn)在，萱萱經(jīng)常容易感到害怕，“問她啥都不說”。直到現(xiàn)在，雙方父母也不知道張凡的涉案動機，張英尸體上的傷痕是如何形成的，也依然是個謎團。一名大學同學記得，張英此前曾說，以后有錢了，想和自己心愛的人帶著孩子一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張英曾經(jīng)表示，普吉島是帶女兒看世界的起點，以后還有機會去南美洲看陸地最南端的燈塔，到非洲肯尼亞看一場季節(jié)之交的動物大遷徙，然后等女兒再大些，再一起去冰島看神秘的北極光。

▲事發(fā)前，張英曾抱著女兒在事發(fā)泳池拍照。    受訪者供圖在留給世界的最后一個背影中，張英右手抱著女兒萱萱，坐在普吉島度假村露天泳池的臺階上，用左手食指指向天色相接間的落日。這張照片里，張英的背影，和橘黃色的余暉相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