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歲的周繼坤直到出獄那天才知道父親已經(jīng)去世。 那天,渦陽縣下起十年一遇的大雪,在父親墳前,他身子直接癱倒在雪地里,哭到幾近暈厥。 2018年4月11日,渦陽“五周殺人案”在案發(fā)22年后,安徽省高院宣告5名被告人周繼坤、周家華、周在春、周正國、周在化無罪。 周繼坤拿著無罪判決書復印件,在父親的墳上燒了,“給他看看,21年,無罪了……”。 出獄4個多月,周繼坤仍然保持著在里面養(yǎng)成的習慣,五點多起床,晚上九點多上床,睡覺時開著燈。 他在縣城一家裝修公司找了份清潔工的活,工資一千多塊,空閑時接送外孫上下學。小涵涵今年10歲,讀三年級,周繼坤入獄那年,兒女也差不多這年紀。 周繼坤經(jīng)常想如果當年沒被冤枉入獄,現(xiàn)在的生活會怎樣,想著想著就發(fā)呆,老伴總是把他敲醒,“不管怎么樣,一家人總算團聚了”。 出獄后的周繼坤時常愣神 圖/北京時間 賀世茂 脫節(jié)的生活 5月5日周六,渦陽縣城下起小雨。周繼坤早上5點半就醒了,為避免打擾家人,他挪著步子到出租房的樓頂點了根煙。出獄4個多月,他仍然保持著在里面養(yǎng)成的習慣,早上五點多起床,晚上九點左右上床,準時有規(guī)律,而且睡覺時要開著燈。 起初他老婆張俠不理解,嫌他起得早還浪費電。周繼坤嘴笨,講不清楚,只是一個勁兒說不習慣,后來張俠也懶得管他了,“笨得不行,教都教不會” 。 4個月前,出獄后周繼坤回到老家,21年的牢獄生涯,他告訴 北京時間@時間新聞 感覺自己跟社會脫節(jié)了,即使當年最熟悉的村莊,如今對他來說都變得有些陌生。 21年前,大周村四周是魚塘,一條東西走向的土路貫穿整個村莊。如今魚塘被填,土路變成水泥路,阡陌交錯。村里人外出打工,推倒土墻,建起紅瓦平房,緊接著二層小樓又拔地而起。 時過境遷,這些改變,周繼坤沒能參與。如果沒兒子帶著,他連家都找不到。他被抓時的那間老宅還在,只是在眾多樓房中顯得很突兀。 當年,村里還都用土塊壘砌房子時,他就已蓋起紅磚瓦房,還有個獨立的小院。可如今看來,這間平房看起來矮小破舊,用他自己的話說,“還不如別人家的廁所”。當年看門的大黃狗早已去世,后繼的小黃狗見到他總是嗚嗚叫,他成了村里的外來戶。 在老家住了一個多月,周繼坤總在想如果當年沒被冤枉入獄,現(xiàn)在會生活得怎樣。思來想去,他陷進了一個旋渦,白天想案子,晚上做噩夢,家人怕他精神壓力過大,讓他搬到了縣城和妻子住,還能幫忙照顧兩個孫子。 如今起早了,他就坐到樓頂,翻看手機里關(guān)于自己的報道,然后再挨個重復轉(zhuǎn)發(fā)到朋友圈,平均一天轉(zhuǎn)發(fā)10條,最近報道減少,他就把以前的報道再轉(zhuǎn)一遍。 手機是出獄時兒子給買的,女兒還幫他注冊了微信號,名字叫Family,現(xiàn)在他還不會打字,只會發(fā)語音,一著急他就打電話。起初,他不會接電話,也不好意思問,有幾次都按錯將電話掛掉,這讓家人生氣抱怨,教他點東西太難了。 不會開防盜門鎖,不會開電視,不理解移動付款,不認識新版人民幣,看著紅綠燈倒計時神情迷惑,甚至忘記如何騎自行車,周繼坤覺得處處和這個社會接不上。 周繼坤入獄前的房子,當年在村里這種紅磚瓦房算是不錯的房子 圖/北京時間 賀世茂 年輕時周繼坤和女兒周瑩瑩的合影 鄉(xiāng)村深夜慘案 早上7點,雨勢漸大,樓頂鐵板被水滴砸得劈啪作響。周繼坤下到三樓,他本想燒壺水,可想到自己不會用燃氣灶,也就作罷,佝僂著背回到屋里,坐到沙發(fā)上。 今年51歲的周繼坤個子不高,額頭布滿皺紋,頭上有不少白發(fā),脖子總往后縮,有些駝背,因膝蓋有傷,他習慣低頭挪著步子走路,這看上去像在踩高蹺。出獄后,他在縣城一裝修公司找了份清潔工的活,工資一千多塊,空閑時接送外孫上下學。 年輕時的周繼坤,濃眉大眼,留著那個年代時髦的港式分頭。案發(fā)前,他在鎮(zhèn)里的農(nóng)機站工作,捧的是公家的鐵飯碗。“當年比我后進單位的,現(xiàn)在都是科長了。” 周繼坤嘟囔了一句。 那時他家條件還算不錯,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有電視機的家庭。1996年8月25日,周繼坤和周在春在家看電視,那晚同村周繼鼎家發(fā)生了一起命案。 第二天早上,周繼坤還沒起床就聽到屋外吵吵嚷嚷,人們議論昨夜村里有人被殺了。在周繼坤的記憶里,村里從沒發(fā)生過命案,他一路小跑過去看熱鬧。 等他趕到時,周繼鼎家已經(jīng)被警戒線圍了起來。在村民口中,他得知周繼鼎前妻的女兒遇害了,周繼鼎和他老婆、二女兒頭被砍傷,小兒子傷得最輕,只有臉上一道血印。 當時,周家華正抱著女兒踮著腳,想看清楚里面的情況,周在化和周正國也摻雜在人群中小聲議論,周在春到的最晚,圍觀的人已經(jīng)走了一大半。五個人沒碰到面,就去各忙各的了,周繼坤去農(nóng)機站上班,周在春去地里干農(nóng)活,誰也沒想到這起殺人案日后會和自己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并且最終被當做兇手判刑入獄。 一家五口一死三重傷,這在渦陽縣引起不小的轟動。為此,縣公安局將此案定為“8·25”特大殺人案,并迅速成立專案組,大部分村民被帶去問話。周繼坤被詢問兩次,一次在村里,另一次則在看守所。第二次詢問結(jié)束,辦案民警請他吃了頓飯,他們還拍了張合影。 案件無進展,陷入僵局。直到1996年底,渦陽縣委常委、政法委第一書記王秀坤提出對此案的處理不滿。他責成公安局迅速組成新的專案組,全力偵破此案。 阜陽當?shù)氐摹毒鞎r報》刊發(fā)的一篇《歷盡艱辛查真兇》,記錄了當時案件偵破的細節(jié)。“王秀坤更是把案件掛在心頭,除經(jīng)?赐麑0附M成員,還和專案組長凡運河保持‘熱線’聯(lián)系。面對領導交給的艱巨任務,凡運河一口應了下來,表示一定要把這鍋‘夾生飯’吃下去。” 1997年當?shù)貓蠹堃浴稓v盡艱辛查真兇》為題對該案報道 無罪變有罪 這鍋“夾生飯”成了周繼坤五人命運的轉(zhuǎn)折點。 1997年3月,春節(jié)過后,新的專案組進村后發(fā)現(xiàn)一個重大線索:案發(fā)當天,有人聚在一起喝酒,并曾在現(xiàn)場附近出現(xiàn),嫌疑人聚焦到周繼坤、周家華身上。 3月17日,警方將目光首先落在“常在周繼坤等人身上撈實惠”的周在春身上。當年的報道提到,“經(jīng)過兩天一夜耐心的說服和政策的教育,他(周在春)交代了5人喝酒后實施殺人的罪行。” 隨后,周在化、周正國、周繼坤、周家華相繼被捕!坝捎谧詈髢擅缸锵右扇祟B固性很強,審訊相持不下,干警們便與他們打起了心理戰(zhàn)……最終一舉攻下具有相當反偵查經(jīng)驗的周繼坤,周家華也在有力的證據(jù)擊中要害后,承認了罪行!眻蟮乐腥缡菍懙健 而在周繼坤口中,所謂的“打起心理戰(zhàn)”是警方的刑訊逼供,他被要求跪在碎磚塊上,膝蓋被劃破,還被鉗子拔掉指甲……。 周繼坤的代理律師,劉靜潔記得當年一審庭審的情形!俺鐾サ19位證人中18人稱遭到刑訊,當庭翻供!彼f,證人陳述了與警方筆錄完全不同的事實。 唯一沒有改變證詞的,是周繼鼎9歲的小女兒。她稱案發(fā)當晚,自己看見周繼坤和周家華拿著刀和斧頭進門。然而在法庭辨認環(huán)節(jié),她不認識被告席上的周繼坤。“你爸是不是讓你每天都記今天說的話?”劉靜潔問了她一句。“嗯,我爸怕我忘了! 與證人們一樣,被告5人也在法庭上否認故意殺人,均稱遭到刑訊逼供,并當庭亮出了身上的傷。周繼坤當時還從腰帶里掏出一片被拔掉的指甲。 因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1998年10月15日,阜陽市中級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研究決定將對5名犯罪嫌疑人無罪釋放。然而周繼鼎卻提前獲知此消息,于第二天早上在法院喝下農(nóng)藥,搶救無效后死亡。自此,案件走向了另一個方向。 5個月后,即1999年3月29日,阜陽市中級人民法院判處周繼坤、周家華死刑,周在春無期徒刑,周正國、周在化有期徒刑15年。 此案在被安徽省高院發(fā)回重審后,阜陽中院做出留有余地的判決,將周繼坤、周家華的死刑,改為死緩。當?shù)貦z察院以“量刑極輕”提出抗訴,2000年10月8日,安徽省高院做出維持原判的決定。 至此,這起深夜鄉(xiāng)村慘案塵埃落定,沒有人能想到,多年后它會再起風云。 周興標喂養(yǎng)的鴛鴦,它們比鴨子矮,但下蛋比鴨子勤 圖/北京時間 賀世茂 伸冤二十一年 下午1點,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就連熱鬧的城中村兩邊的商鋪都安靜了下來,人們縮在棚下、屋里避雨。 擔心老宅漏水,周繼坤給母親打了個電話。父親周興標去世后,母親不想離開村子,仍然住在老宅。院里有一條狗、一只貓,還有幾只周興標生前喂養(yǎng)的白色鴛鴦。它們長得比鴨子矮,但下蛋比鴨子勤,一天一顆。 五周入獄后,他們的家人踏上了漫漫伸冤路。周繼坤的父親周興標,時任牌坊鎮(zhèn)的政法委書記,每逢周末都會雷打不動地前往阜陽市中院,安徽省高院遞交申訴書。為給兒伸冤,他無心工作,后來在單位辦理了內(nèi)退手續(xù),每個月只有微薄的收入。 而在這之前,周興標工作踏實嚴謹,家也被打理得井井有條。當時,包括周繼坤在內(nèi)的三個孩子都已陸續(xù)成家,抱著孫輩,生活美滿。 后來一切都變了,他帶著幾個饅頭拿上一壺水就上路了,到阜陽、合肥、北京。為省錢,出門帶著被子,夏天睡路邊,冬天睡橋洞。后來,家里實在缺乏經(jīng)濟來源,老人就到飯館旁,扒拉別人的剩飯吃,他還學會了撿路邊的礦泉水瓶賣錢。靠著收廢品和吃剩飯,這位52歲的老人曾在合肥呆了一年多。 身處監(jiān)獄里的周繼坤看不到家人的努力,心里著急偶爾還會埋怨父親,說在外面申訴怎還這么難? 2017年上半年,周繼坤最后一次見到父親,當時周興標帶著氧氣罩,在家人的攙扶下來到會見室。他告訴周繼坤,安徽省高院已經(jīng)下達再審通知書,在里面一定要注意身體,等著他出來盡孝。 這位老人最終沒能等到周繼坤出獄的那一天。2017年9月,身患重病的周興標躺在床上,他問家人兒子什么時候能到家,家里人騙他說已經(jīng)在路上了;杳灾,老人念叨著周繼坤的名字離世,享年70歲。 周繼坤直到出獄那天才知道父親已經(jīng)去世。他說那天渦陽縣下起十年一遇的大雪,在父親墳前,他膝蓋疼跪不下,身子直接癱倒在雪地里。 2018年4月11日,無罪宣判后,周繼坤拿著無罪判決書復印件,在父親的墳上燒了!敖o他看看,21年,無罪了……! 安徽省高院宣判周繼坤等五人無罪 圖/北京時間 賀世茂 周繼坤接小涵涵放學,牽著孩子的手回家 圖/北京時間 賀世茂 一家人總算團聚了 下午3點,外孫小涵涵從輔導班下課,小雨淅瀝,周繼坤在老師家接到孩子,牽著他的小手回家。小涵涵今年9歲,讀三年級,周繼坤入獄那年,兒女也差不多這年紀,看到小外孫,他似乎看到當年孩子的影子。 周繼坤被捕時,兒子周飛龍7歲,女兒周瑩瑩8歲。盡管張俠沒說家里發(fā)生的事情,但孩子們總能從他人的言語里察覺出一些異樣。 放學回家,周飛龍和姐姐都輕輕推門進去,看到母親躺在床上,不敢講話,就慢慢把書包放下,然后再輕輕的出去到院里寫作業(yè)。他們在飯桌上幾乎不溝通,從來都是各吃各的。 周瑩瑩在16歲時輟學,獨自一人前往廣州打工。周飛龍讀初一時和同學鬧矛盾,對方說“你爸是殺人犯,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边@個沉默寡言的男孩和同學打了一架,然后就輟學,去廣州打工了。 廣州的電子廠是流水線做工,周飛龍有時工作從早上7點持續(xù)到凌晨1點,犯困打瞌睡,結(jié)果被機器壓到手,電子零件細小,手被扎破流血上面全是小孔。發(fā)了工資,他把每個月600多元全部交給母親。 躺在宿舍的床上,他常想家里的事。他記得小時候,母親為給父親伸冤,早上五點多就從家里出發(fā)走到鎮(zhèn)上坐車。他抱著張俠哭,不讓她走,結(jié)果母親還是走了,他就在家里抱著母親的衣服繼續(xù)哭,哭累了就睡著了。后來母親去鎮(zhèn)里坐車到廣州探望姐姐,他就偷偷跟在張俠身后!白吡艘宦,哭了一路,車開走了,我就回家了……”。 2008年,周瑩瑩結(jié)婚嫁到了四川,同丈夫一起在工廠打工。同年,周飛龍也離開廣州,到江蘇昆山的一處模具廠工作至今,工資從最初的1000多,漲到現(xiàn)在2000多元。曾幾何時,他也想過,假如父親沒有入獄,他可能就不會輟學,會讀高中甚至考上大學,他的工作可能是律師、老師,甚至還有可能是記者,但他心里很明白,生活沒有假如。 回望那個支離破碎的家庭,張俠覺得最對不起的就是兩個孩子,但生活并沒給她更多的選擇。她說,之前一直盼著復查,又盼著再審決定書,接著又盼著開庭,開庭再盼著宣判……盼著盼著,家里的老人走了,孩子們長大了,他們也老了……。“不管怎么樣,一家人總算團聚了!笨粗樵诒桓C熟睡的小孫女她說。 下午5點,雨聲消歇。 晚飯做好了,熟透的米飯正冒著熱氣,2歲的小孫女伸手要抓菜,被張俠打了一下手,而后乖乖去洗手了。小涵涵捧著碗,正在夾姥爺買來的豆皮。家里椅子不夠,周飛龍坐到了旁邊的床上,低頭吃飯。張俠要喂小孫女,“啊啊啊,張嘴,把這口吃了”。 一旁的周繼坤愣起了神,張俠敲了一下他手里的筷子,“怎么又犯傻?”周繼坤撓了撓頭,不好意思的笑了。 愣神的那會兒,周繼坤恍惚了一下?粗患胰耍肫鹆21年前那個大年夜。 那晚周興標和老伴坐在老宅里看電視,周繼坤放了一掛鞭炮,搓著手跑進廚房,張俠正在捏餃子,爐膛里的木柴燒得劈啪作響。周飛龍跟著周瑩瑩到院里尋著什么,他們在找未燃的鞭炮,擔心孩子炸傷手,周繼坤訓斥了他們兩句,兩個人耷拉著小腦袋跑回屋,鉆到了爺爺奶奶的懷里。那年春晚,毛寧唱了首歌,名字叫《擁抱明天》。 出租房內(nèi)一家人的合影 左起周飛龍、周繼坤、小涵涵、張俠 圖/北京時間 賀世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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