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詩人謝靈運大概不會想到,1800年后,有一位生活在杭州的00后男孩,讀了他寫的《山居賦》,一路尋找他居住的始寧墅,做了考據(jù)和解讀,還寫了《東山與始寧墅》一文。
16歲的鄭誠一,現(xiàn)在浙江春暉中學讀書,過完暑假上高二,即便功課緊張,他依然保持著兩天看完一本書的節(jié)奏,去年還出版了第一本書《一個中學生眼中的二戰(zhàn)史》。
又是“別人家的孩子”,這回,是考古學家的孩子。
“本來他想每年寫一本書的,但今年沒時間了,就爭取一兩個禮拜出去跑一次,對浙東做深度解讀!
老爸鄭建明,原是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我們很熟悉的上林湖瓷窯址考古領(lǐng)隊,最近轉(zhuǎn)身成了復旦大學文博學系教授。

父子倆
父子倆走在人群里,屬于一眼就能看到的那種——爸爸1米85,兒子已經(jīng)1米95,目測還有繼續(xù)長高的趨勢。
誠一從幼兒園開始背古詩詞,小學畢業(yè)能背五六百首,現(xiàn)在已經(jīng)寫了十幾首詩歌,班里有同學編曲,必定找他來填詞,也是學校文學社的活躍分子。
老爸也是古詩詞高手,幾乎每次考古報告ppt里,尤其展示上林湖青瓷的發(fā)掘成果,每一章節(jié)的小標題,他常常會選擇一首古詩,而不是冷冰冰的專業(yè)術(shù)語。
考古學家是怎么帶孩子的?
我發(fā)現(xiàn),父子倆常常“懟懟更健康”。
老爸讓他練了8年書法,寫隸書,一直專心臨《張遷碑》,希望他靜下心來。
“但效果不佳!眱鹤有Α

鄭誠一的書法
-爸爸對你影響大嗎?
-大的,家里都是書。
-還有呢?
-不會的問題,都會問他,歷史上的問題,他基本上都能回答。
-他平時教你些什么嗎?
-沒什么印象。
(想了會兒)他會推薦我看一些書,比如《劍橋中國史》,還有黃仁宇,葛劍雄的書。都看了,但我這個年紀不一定都能看懂,但我都看完了。以前看歷史就是看故事,現(xiàn)在覺得不是,歷史沒有表面這么簡單,還應該有更多的研究。
-去過爸爸的工地嗎?
-有空就去,但我是去住的,他一般不在,我就很高興(笑),當然學習效率也低。對了,他的工作太苦了。
“我太忙,有虧欠的,幾乎都不在家!编嵔髡f。
從出生到現(xiàn)在,爸爸基本上一個月只回來一次。
“你會抱怨嗎?”
“我會抱怨他怎么又回來了!眱鹤有Γ职忠换丶,又得“督”牢他寫文背詩。
老爸有教你考古方面的知識嗎?我問鄭誠一。
“他不喜歡。”老爸插了一句,“他說,你做的是小歷史,我要做大歷史。
兩人笑。
“實際上他沒看懂我。但是,那天我還是很高興的,他這樣說,說明他心里還是有格局的!崩习执藭r露出了一點點小傲嬌。
中考之后,鄭誠一放棄了旅游,拒絕了所有課外輔導班,為了寫二戰(zhàn)史。他經(jīng)常和同學聊二戰(zhàn),各種風云人物,聊著聊著,最后變成他一個人在講了,聽眾也越來越多,同學說,你還不如寫本書。
去年,他在爸爸的上林湖考古工地待了一個暑假,寫完了《一個中學生眼中的二戰(zhàn)史》,13萬字。編輯說,我們保留了他口沫橫飛的述說方式,用調(diào)侃來解構(gòu)一段頗為沉重的歷史,但愿幽默是最好的警醒與致敬。

采訪這天,父子倆準備回金華老家。
回個家,爸爸也不“放過他”,打算順道去趟江南第一家——鄭氏家族,“我們家就是浦江遷到金華去的,”再去上山遺址,也是鄭建明工作后的第一個工地,“他可以給鄭家寫一篇文章,我還準備帶他去看八詠樓,李清照在那待過,寫過《題八詠樓》,回來的時候,可以再去西施故里!
為什么帶兒子浙東訪古?
“他每周六中午放學,再跑很遠不可能,我想剛好,浙東這一塊深度走一走,我給他引路,哪里會有什么故事,特別是考古上的,讓他自己去找,去想,在地理上能串起來,一部浙東大文化史,慢慢勾勒出來!
爸爸開車,不走高速,走國道,一路沿著剡溪,開到王羲之家里去。


兒子拍的嶀浦潭,謝靈運《山居賦》描寫的應該就是那一帶的景色
尋找始寧墅,也是爸爸提出來的。
“東山和始寧墅,都跟王(王羲之)謝(謝安)家有關(guān),而且離得很近,始寧對我來說也很重要!
始寧縣在現(xiàn)在的嵊州和上虞之間,都是山,平原很少,公元127年設(shè)縣,公元581年撤縣。但鄭建明說,這樣多山的自然環(huán)境,范圍又很小,其實不具備設(shè)縣的條件,但有意思的是,這個區(qū)域卻是窯址群最集中的地方。
公元127年,發(fā)生了一件事,吳郡和會稽郡分置。
最初,秦始皇設(shè)了會稽郡,但不在浙江,在蘇州,相當于浙江最早的省政府不在這里。直到127年,吳會分置,會稽郡撤回到紹興,在同一年,分出一個始寧縣。
“會稽郡能夠回來,這是一個標志性的時間和事件,說明我們江南地區(qū)的經(jīng)濟開始發(fā)展。設(shè)置一個行政機構(gòu),等于要能養(yǎng)活一批人,經(jīng)濟和人口都要有發(fā)展,要值得做這件事,所以這在浙江是個很重要的事件!编嵔髡f。
這時,物質(zhì)文化上發(fā)生了什么變化?
鄭建明是上虞禁山早期越窯遺址的考古領(lǐng)隊,上虞是成熟瓷器(早期瓷器以青瓷為主)的起源地,時間是東漢中期偏早,公元100年左右。禁山窯址的考古發(fā)掘,發(fā)現(xiàn)了3條龍窯,分別是東漢、三國和西晉時期的窯爐。

尋找始寧墅,爸爸一路拍兒子
這趟和兒子去找始寧墅,他隱約覺得這個地方和窯業(yè)有關(guān)。
“此時,成熟瓷器發(fā)展起來了;蛘哒f,上虞這批窯址的出現(xiàn)、興盛,和江南地區(qū)的大開發(fā)息息相關(guān)。在我看來,始寧縣的設(shè)置,跟這批窯址的興衰相伴始終。127年,相當于窯業(yè)開始走上坡路,東吳前后興盛,東晉開始慢慢走下坡路,581年,進入南朝晚期,窯業(yè)最低谷,這個縣也撤銷了。我推測,這個地方的設(shè)縣,可能是為了管理窯業(yè)!
“很少有人研究始寧墅。所以,他寫別的東西我?guī)筒簧厦Γ@個,我?guī)资甑姆e累,還可以借點力。
我問誠一,這一路上,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
兒子說,爸爸不走正常的樓梯,老是喜歡爬坡。
他還想到了爸爸的一句話。
找始寧墅的山路上,爸爸發(fā)現(xiàn),水泥地上長了一棵芝麻樹。
“你看,這片芝麻樹長在泥土里,卻長得不好,但在水泥地上,卻長得這么好,所以,只要心中有沃土,它就是沃土。”


下面這篇就是鄭誠一在這次尋找之旅后寫下的文字,咱們一起來品讀品讀:
東山與始寧墅
浙江省春暉中學高一(11)班 鄭誠一
上虞上浦、曹娥江東岸邊,有一座平凡而又特殊的山丘,山丘邊躺著一面鏡湖。遠遠地看過去,湖水倒映著蒼翠的青山,丘陵掩映著搖曳的漣漪。明媚又帶著一絲古韻,高雅中有夾雜著那么一縷清秀,一切都如一幅只屬于南方的水墨畫一般。
山不高,不像南邊的崇山峻嶺一般“手可摘星辰”,但即便如此,從山底順著蜿蜒的石階往上望去,卻又感覺路的盡頭是悠悠的白云。
這就是南方的色調(diào),沒有一點冗雜,蔚藍和翠綠的邂逅,簡而不繁。蜿蜒的石徑竟和蜿蜒的色流所契合,給這座山增添了不少的靚麗。
路的起點,有一座雕塑。
即使風沙已然淹沒了無數(shù)的過去,但是透過這一切我們依舊可以看到——他,仍然那么偉岸。
也許那也是一個晴空萬里、風和日麗的夏天,他來到了這座山麓,開啟了一個只屬于自己的隱居生活!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無論是鶯飛草長的春天,還是接天荷葉的夏天,他都漫步山中,銜觴賦詩,縱使胸中藏萬卷書又如何?他生活在一個亂世!亂世,亂的其實僅僅只是人的社會,而絕非人的靈魂。
他自由,所以他可以酣飲至黃昏,然后在夕陽的紅暈中閑看云卷云舒,閑看花開花落...
自由究竟是什么,并不是說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而是你不愿意去做你不愿做的事情。
但是,他孤獨。記得也是在每一個酒醒的清晨,他才真正的“糊涂”,因為他想起了那個與自己博弈的棋局;想起了那些每天與他談笑風生的,僅僅只是一壺濁酒、一素古箏、一尺折扇而已;也想起了在每一個月夜和他一起共嬋娟的人民——他們正在夜晚中掙扎!
他不知道英雄是什么樣子的,但是他明白——瀟灑的一定不是英雄。因為在英雄的心里,一直都有著一個東西,它的名字叫做江山!
而他,就是一個心中有天下的男人!
所以,他出發(fā)了。遠離了那個回蕩著閑情雅致的江湖,走向了那個充斥著爾虞我詐的江山。
刀光劍影,血染朝堂。
這座和他朝夕相處的山丘望著他遠去的背影,不知怎么,依舊那么那么的孤單。
沿著石階,默默地向山頂爬去,沒走多遠,便可以看到在路邊雜草叢生的里,孤獨的杵著一個石頭做的棋桌。不見了那個在棋局上與自己博弈的男人,但卻可以依稀聽見它的氣息,那是一個交代,對于過去的交代,也是一個對于歷史的交代。
繼續(xù)沿著石階往上走,不知怎么,忽然察覺到這座山上的一花一木都是那么似曾相識。哦,我想起來了。當他再回到這座山的時候,他也是順著這一條路往山頂上爬的。紅花綠草,蕓蕓眾生,它們依舊悠閑,隨風擺動著,像是在和久別重逢的他打著招呼。但是他,已經(jīng)不再悠閑了。
戰(zhàn)火燒到了江南,作為主指揮的他,把指揮部選在了這座和他心有靈犀的山上。山的頂部是一座小亭子,亭子不高,和周圍的綠蔭齊高,所以當風舞過的時候,打落的樹葉會飄到亭內(nèi)。那是一個冬天,我不知道有沒有下雪。但是那年的風一定格外的蕭索。如果在過去,他一定會披著衣服,寄情于臥榻之上,但是今天,他的眼睛一直望著北方。因為他知道,那里有一座并不起眼的小河,叫做淝水。而他,在等待著一個答案,一個關(guān)乎著所謂家國天下的答案。
隨著一聲 “賊破矣!”一切都有了答案。站在山頂望向不遠處的天際,他看到了,夕霞把一切都渲染成血紅的顏色,這刺激的色彩灑在了寧靜的湖面上。
這,是一個北方偉大的民族在滴血。
從山上眺望下去,我仿佛看到了萬物,一切都是那么那么的安詳;馃粕⒙赜芜^天空的湖底,這一切他看到了,他知道他做到了,并注定與這座山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人,叫做謝安;山,叫做東山。
“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我想,李白也看到了,那個昏紅的冬季,那個躊躇滿志的前人。只是那個躊躇滿志的前人從未意識到,和這里結(jié)下緣的不僅僅是他一個,而是整一個謝氏家族。
溯曹娥江而上、離東山不遠處的嵊州,有一個普通的小鎮(zhèn),叫做三界。如果把時間軸撥回1800年前的話,那里有一個地方稱始寧墅。他的主人,是謝安侄子的孫子——謝靈運。
對于始寧墅這個名字,如果不是研究歷史的人,估計還不知道在哪里。因為這個地方的記載實在是太少了,這也許是歷史的一個疏忽吧。殊不知在這個普通的地方竟然有那么多文人騷客齊聚于此,單就文化成就來講,絕對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但是正是因為歷史的冷遇,所以始寧墅的舊址并沒有得到系統(tǒng)性的管理。甚至連所謂的路牌都沒有給他立過。
自南而來的曹娥江在這里突然作了一個C字形的大拐彎,然后繼續(xù)北去,江面豁然開朗:這個叫嶀浦的地方,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湛藍,接著同樣無邊無際的天空。江中心有一個小小的浮板,上面有幾個垂釣者,而在不遠的岸邊屹立著一個漢白玉雕刻的雕塑,他的主人叫謝靈運。
也許,那個美麗的地方就是所有史學家一直在尋找的始寧墅吧。
和他的先祖一樣,他選擇居住的地方也是有山有水。而那座叫不出名字的小山丘同樣有一道石階,石階上的青苔揭示了它的孤獨和它歷史的滄桑。順著它往上,沒有南方應有的白云,而是一座香煙裊裊的佛寺!澳铣陌侔耸,”這是那個只屬于南朝偏安一隅而寄托于佛陀的標志。
佛寺門不大,推開那扇半掩著的檀木門,進入你視線的是一座彌勒佛,而彌勒佛的背后一定有一個韋陀。韋陀手中有一個降魔杵,降魔杵杵在地上。曾經(jīng)去過洛陽的白馬寺,那里也有一個韋陀,只不過那里的韋陀把降魔杵擱在了肩上。導游對我們說:“如果韋陀的降魔杵扛在肩上,表示這個寺廟是大的寺廟,可以招待云游到此的和尚免費吃住三天;如果韋陀的降魔杵平端在手中,表示這個寺廟是中等規(guī)模寺廟,可以招待云游到此的和尚免費吃住一天;如果韋陀的降魔杵杵在地上,表示這個寺廟是小寺廟,不能招待云游到此的和尚免費吃住!
所以說,這就是一個小寺廟,一個在當時崇拜佛教的社會上司空見慣的地方。像這里本應該絢麗多彩的山水一樣,它暗淡了“秋光融融照佛寺,香煙裊裊籠經(jīng)樓”的色彩!岸嗌贅桥_煙雨中”,也許在那些晦暗的日子里,它在風雨中曾哭泣過,滄海桑田,但是最后它走過來了。不是茍延殘喘,風平浪靜,它依舊完美。
順著古老的步道往里走,映入眼簾的卻是另一番景象——里面根本不是一副佛陀清凈之地的模樣,反之,卻是一派道家洞天。幾乎在每一個人童年的記憶里,西游記中的佛和道從來都是亦斗亦合、還斗還合。很奇妙的是,在這片青山綠水之中,佛道竟生活在了同一個屋檐之下。在那個亂世,那個包容卻開放的亂世。
出了寺廟,便已然過了山頂,順著山徑往下走,依舊不像東山的路,雜草蔓延到了路的中央,因此下坡的路遠遠比上坡難。好不容易找到了出路,便被一座小亭給吸引了注意,駐足遠望,赫然三個大字:謝公亭。
。【褪窃谶@個小小的亭前,那個愜意的老人、那個獨占天下一斗的才子,面對著一江青山,舉起了醇香的茶杯,引吭高歌,一曲《山居賦》終成千古風流。和自己的先祖一樣,以山為友,譜出了那千古的佳話:
謝公亭前云白石幽,半江春水撫碧天;
始寧墅下莜綠波青,一壺秋雨媚云煙。
和東山的傳奇截然不同,謝安選擇了扶亂世以股肱,而孑然一身的謝靈運選擇了隱逸。正因為如此,謝安和他的東山名垂青史,而謝靈運倒在了屠刀之下。這一切,伴隨著始寧墅的山水星辰,被歷史的風沙逐漸虛掩在塵埃之下。即使人們可以發(fā)現(xiàn)那些埋藏在地底下的東西,但是無論過去有多少風華正茂,如今必然銹跡斑斑。
讓世界記住你,只有自己站在一個能讓所有人看到你的地方。東山和始寧山(暫且讓我用這個名字)差不多高,他們有著同樣的云煙,同樣的彩霞。
在回去的路上,我回頭望了望那片被歷史遺忘的地方,一切都被染紅了。東山是這樣的,始寧山亦然。
而跨過時間與空間,我看到了謝安,也遇見了謝靈運。
刀劍如夢,血染朝堂,終究不過是夢一場。
他們遠去了,天空依舊是血紅色的,我不知道這是為了謝安的熱血在沸騰,還是謝靈運的傷口在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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