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6日，受騙的襄陽老人們開會商量維權事宜。因怕被子女認出，部分老人拍照時仍不愿摘下口罩。     新京報記者 韓茹雪 攝

合同誘惑

瞄準、抬起、落下，一雙雙年邁的腳踩向地上五顏六色的氣球，爆裂聲啪啪四起，夾雜著雀躍，熱鬧在金碧輝煌的大廳中散開�！�50元”、“100元”、“500元”，氣球里藏著數字，對應等額金錢，現場領取，數百位老人正享受這份好運。西裝革履的年輕業(yè)務員們穿梭于老人之間，熟絡地一邊招呼、一邊推銷合同。2014年12月9日，湖北省襄陽萬福堂酒店，正在進行的是華大仁通（北京）口腔醫(yī)院管理有限公司襄陽分公司的聯誼會，吸引了當地數百位老人參與。時隔四年，多位襄陽受害老人仍能向新京報記者回憶起這一幕。楊玉琴在踩出氣球里的50元獎券后，追加了1萬元的口腔保健合同，踩出500元大獎的白天運在10萬元基礎上，當場又追加10萬。根據承諾，他們不僅能夠得到口腔保健服務，還可以拿到年化9%-18%的高額返息。根據工商信息，華大仁通（北京）口腔醫(yī)院管理有限公司襄陽分公司于2013年10月注冊成立，法人代表是占太明。這是華大仁通（北京）口腔醫(yī)院管理有限公司的分支，另外還有武漢分公司，占太明為總負責人。多位襄陽受害群眾向新京報記者回憶，自2013年起，他們即開始在這里繳納預存金。老人們和該公司簽訂的是《預定口腔健康服務合同》。根據合同規(guī)定：客戶向公司繳納一萬元以上即可成為會員，分別以5萬、10萬、20萬為界限，依次分為普通卡、銀卡、金卡、鉆石卡，對應享受牙齒診療九五折、九折、八五折、八折優(yōu)惠，并獲得每年從0.9到1.8不等的利息回報。莫大的好運從一開始就在老人面前展開。劉伯清是通過超市門口的傳單了解到這個公司的。和傳單附在一起的，是一種既能做拐杖又能做雨傘的贈品，很明確，他們的目標就是老年人。誘惑徐徐展開，老人們步步緊跟。一萬的價格只是進入門檻，他們交的錢越來越多，看到的優(yōu)惠力度越來越大。并不高明的騙局，卻在一次次收到返利后讓人們愈加安心。2014年底，京康口腔醫(yī)院建成，這座位于襄陽市區(qū)的三層小樓，穩(wěn)穩(wěn)地立在了老人心中。一層的一個門面和二三層平均500平方米的面積，購房合同在宣講會上被一遍遍出示，這個在2014年市值1000萬左右的房產，讓老人們產生了一種“既是顧客，又是股東”的錯覺。白天運幾乎每天都要騎自行車到醫(yī)院那去看一眼，自從成為會員，這成為他固定的晨練路線。他眼看著醫(yī)院一點點蓋成，預存金也從1萬加到10萬，直到醫(yī)院正式裝修完畢，他成為購買20萬的鉆石卡會員，享有最大的優(yōu)惠力度。

▲12月6日，楊玉琴右手拿著近年來做過的假牙，左手拿著華大仁通公司給她發(fā)的《健康權益證》，里面記錄了她的會員等級與享受折扣。     新京報記者 韓茹雪 攝

業(yè)務員的溫情

率先老去的是牙齒，69歲的白天運已經飽受折磨二十年。先是牙齒一塊塊掉下，然后是牙床松動，直到整顆牙全部脫落。和牙齒一同消失的還有食欲，隔三岔五發(fā)炎，他只能吃稀飯，連碗餛飩都不敢碰。洗牙一次一百元，補牙一次幾百元，種牙一顆一萬元，每個月退休工資4000元的白天運一直在算這筆賬�！把栏愫昧司陀辛艘揽��！卑滋爝\說。沒入騙局之前，白天運的快樂安放在每天清晨，獨自騎車的那段路上，他喜歡到外面走走，退休之后卻疲于照看孫兒，離家5公里遠的這段路構成他一天的消遣。兩個女兒成家后各自忙事業(yè)，退休后他和老伴負責照看3個外孫。早上7點送孩子上學，上午準備午餐，中午11點接孩子回家吃飯，下午準備晚餐，傍晚再接孩子回家，日子像鬧鐘一樣，緊繃有序，周而復始�？菁疟荒贻p的聲音打破，一個叫“業(yè)務員”的角色闖入老人的生活。業(yè)務員周凱艷在超市門口率先盯上白天運的老伴，提供了一份大酒店“免費午餐”的機會，并且能夠聽一聽健康講座。老人心動了，給這個笑眼彎彎、滿口“阿姨”的小姑娘留了聯系方式。聽完講座，眼看到了飯點，老人把白天運叫來商量——小周說，只要來就能免費吃頓午餐。先是存了1萬，金額并不多，周凱艷不像別的推銷員一樣“勢利”，催著交錢。白天運回憶，過了大概半個月，小周給他送了兩斤花生，是自家種的，小周說和叔叔阿姨投緣。直到錢全被卷走，白天運依然相信小周和自己是一邊的，“她也是被騙，一個小業(yè)務員，也不容易，懂啥？”恰恰是這些業(yè)務員，成為老人們受騙的關鍵一環(huán)。錢被卷走后，老人們互相聊天，才知道每個業(yè)務員都這么“好”，程式化的優(yōu)待背后，早已明碼標價。作為融資機構和老人之間的橋梁，業(yè)務員提供的溫情服務，讓牙齒保健精準俘獲了包括白天運在內的超過800位襄陽老人�！皹I(yè)務員比親生孩子更好用，”這是趙桂宜總結的經驗。趙桂宜和丈夫住在襄陽，兩個兒子分別定居武漢和襄樊。丈夫生病住院時，她不愿打擾孩子工作、獨自照料，出院時給華大仁通的業(yè)務員馬泰打電話，對方把丈夫從沒有電梯的一樓抬到六樓。趙桂宜心疼自己的孩子，也在不知不覺中和業(yè)務員越走越近�；貓筮@份溫情的，是趙桂宜高達八萬元預存金的信任。業(yè)務員馬泰告訴趙桂宜，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都在襄陽，要在這里好好打拼一番事業(yè)。這讓趙桂宜更加信任馬泰，在馬泰領著兒子來家做客時，還給了孩子50元錢，像朋友一樣。趙桂宜不是個例，很多老人都在業(yè)務員這里感受到溫情，子女似乎離他們更遠。根據2016年民政部數據顯示，目前中國城鄉(xiāng)空巢家庭超過50%，部分大中城市達到70%。子女不在身邊，業(yè)務員和老人們越走越近。老實憨厚、善良，這是老人們對大多數業(yè)務員的統(tǒng)一印象。劉肖龍是這其中的佼佼者，他是華大仁通在襄陽的業(yè)務經理，楊玉琴、白天運都由他對接。此前，劉肖龍是另一個融資項目——鳳凰溫泉的業(yè)務員，和他一樣流動的人不少，有個業(yè)務員在從鳳凰溫泉去往京康口腔的節(jié)點，算出一客戶在前者投資的錢到期，鼓動客戶把錢存到京康口腔。對老人們來說，存在哪里都一樣“劃算”，和業(yè)務員的交情成為重要決定因素。對業(yè)務員的信任，讓白天運、楊天琴等在內的老人不知不覺上當。甚至有的業(yè)務員直接給老人打電話，詢問孩子是否在家，專挑孩子們不在家的時候來。楊玉琴還記得自己簽訂合同的時候的疑問，按照宣講活動，她應該獲得的利息是現金，但合同上寫的卻是“口腔健康代金券”，二者天壤之別。楊玉琴回憶，當時劉肖龍向她解釋為，合同內容是為了避免有集資嫌疑。她問，那這是集資嗎？劉肖龍攬過她的肩膀，親切回應，“你莫得問那么多，我還能騙你不成？”

“看別人投才投的”

老人們的投資往往瞞著孩子，和業(yè)務員越走越近的另一面，是老人們尚無法適應新時代的親子關系。多位受害老人告訴新京報記者，他們不敢讓孩子們知道自己手里有錢，怕被孩子們拿走、自己沒了養(yǎng)老錢。說起自己和上一代人的關系，劉伯清感慨萬分。他是1978年參加工作，至今清楚記得第一個月工資32.5元，11元給爸爸買了煙酒，12元給媽媽買了電熨斗。那是養(yǎng)兒防老的年代，城市青年們能分配房子，農村有宅基地分。不像現在，“孩子們都是啃老族，往往向老人伸手要錢買房子、車子�！薄澳贻p時伺候上一輩，老了伺候下一輩�！眲⒉�清略顯無奈。業(yè)務員們給老人們帶來另一種溫情，而他們定期邀請老人們去參加宣講活動，對于多數終日圍著孫子輩轉的老年人，更是一種久違的熱鬧。每份熱鬧背后都有一個空巢家庭的故事，它們有不同也有相似。楊玉琴的老伴有抑郁癥，兒子患有精神分裂癥，兒媳婦帶著自己養(yǎng)了10年的孫女改嫁，她希望借這個投資，為自己的晚年搏一搏，“單車變摩托”。白天運的兩個女兒各自成家后，回來的次數越來越少，“畢竟不是兒子”，他期望自己解決牙齒問題，解決晚年憂患。劉伯清的兒子每周末回來一次，說是看望父母，其實不過是回來玩手機，飯來張口，遠不如業(yè)務員懂事。這些老人大多是城市退休人員，手中略有幾十萬元積蓄，缺乏理財渠道，又不甘心放在銀行。“各種證照齊全就是正規(guī)的，活動搞這么大不可能騙人，別人都賺錢了我得趕緊。”他們對“投資”項目有一套樸素而略顯荒誕的判斷標準。在他們的概念里，多數人意味著權威，從眾意味著安全�！翱磩e人投才投的�！眲⒉�清說。

▲被騙后，襄陽老人們自發(fā)組成維權小組。圖為2018年12月5日，維權成員花名冊。     新京報記者 韓茹雪 攝

人去樓空

不安的感覺在2015年中秋節(jié)襲來，白天運沒有按時收到業(yè)務員周凱艷送的月餅，他察覺不妙，趕忙去醫(yī)院看看情況。襄陽京康口腔醫(yī)院自2015年7月份開始試營業(yè)，白天運至今沒在醫(yī)院看過牙，他需要的項目是種牙，而相關設備遲遲沒來。這所醫(yī)院位于襄陽市樊城區(qū)春園路，一樓的一間門面與整個2、3樓都屬于京康醫(yī)院，是占太明從當地開發(fā)商手中以1000萬左右的價格購得，這份購房合同還曾被當成客戶存錢的可信任因素頻頻展示。醫(yī)院方面告訴白天運，當月他應收利息已經返還，隔天果然收到。那時候他已經是20萬鉆石卡會員，按照每三個月返一次利，他拿到了9000元，這也是最后一筆收入。2015年10月份，襄陽的多位客戶沒如期收到返利，恐慌開始蔓延。多位受害老人告訴新京報記者，華大仁通派出所謂的“高管”前來安撫，稱資金遇到暫時困難，但每個月總公司會撥款300萬元到襄陽，200萬用于退款，100萬用于返利。當時，該公司從襄陽老人手中已集資近3000萬元人民幣。白天運回憶，當時醫(yī)院每天都有人來要債。有的老人帶著被子到醫(yī)院賴著不走，有的人把高管截住，也有人干脆把醫(yī)院門鎖住。2016年春節(jié)之后，占太明那邊的醫(yī)護人員沒有再來，業(yè)務員所剩無幾。老人們意識到自己受騙了，他們選出8個代表、成立維權小組，與占太明約定在2018年3月15日會面。離開耀眼的燈光，這是老人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占太明，這個背負著當地老人數千萬養(yǎng)老金的人。白天運告訴新京報記者，見面時占太明態(tài)度很好，他稱自己當兵出身，世代行醫(yī)，暫時遇到困難，希望得到大家支持。并一再強調，襄陽的房子還在，不可能沒錢還給大家。

▲12月7日，位于襄陽市區(qū)的京康口腔醫(yī)院早已人去樓空。     新京報記者 韓茹雪 攝

騙局崩塌

老人們不知道的是，占太明的公司當時已經陷入了嚴重危機。新京報記者查詢發(fā)現，占太明名下共有10家公司，先是以其父親和哥哥的名義注冊成立了華大仁通（北京）口腔醫(yī)院管理有限公司，公司成立后在武漢市古田四路開設了京北口腔醫(yī)院，武漢雄楚大道開了恒美口腔診所，在襄陽市開了京康口腔醫(yī)院。根據裁判文書網，自2016年初，占太明手下多個分公司、負責人接連因非法吸收公眾存款被追究責任，占太明在全國范圍內以醫(yī)療機構為幌子、實際進行融資詐騙的圈套正漸次瓦解。根據湖北省黃石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年6月對雷明等犯集資詐騙罪一案的《刑事判決書》，2015年6月，占太明與合伙人雷明商量后注冊成立黃石永興投資有限公司，目的是幫華大仁通（北京）口腔醫(yī)院管理有限公司融資。黃石永興投資有限公司是其名下一家融資平臺，是以華大仁通（北京）口腔醫(yī)院管理有限公司發(fā)展壯大需要資金為由，以高息回報（年利率10%-16%）吸引黃石市民投資借款，具體經營模式是以黃石投資人為付款單位，以華大仁通（北京）口腔醫(yī)院管理有限公司為借款單位，以湖南中視非融資性擔保有限公司為擔保單位，以黃石永興投資有限公司為融資平臺。黃石永興投資有限公司沒有經營實體，湖南中視非融資性擔保有限公司是一個空殼公司，這家公司沒有任何實體，登記的法定代表人胡某甲是占太明的戰(zhàn)友。在這個融資鏈條之下，占太明在湖北武漢、襄陽、黃石與福建三明等地設立分公司，以醫(yī)療合同為名，進行非法集資。2016年1月10日，黃石永興投資有限公司辦公地點關門停業(yè)，公司所有工作人員均不知去向，致使投資人的本金及利息無法收回，涉案金額超過300萬元。2017年4月，主要負責人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被追究刑事責任。2014年9月，湖南中視非融資性擔保有限公司三明分公司在梅列區(qū)注冊成立，向社會宣傳華大仁通（北京）口腔醫(yī)院管理有限公司，后更名為湖北雅一口腔醫(yī)院投資管理有限公司需要使用資金。并承諾支付年利率10%-16%不等的利息，中視公司承擔擔保責任。市區(qū)的300多位老年人紛紛參與投資。最終，老年人們在拿到一些利息后血本無歸。涉案金額高達1640萬元。老人們紛紛報案，該公司實際負責人楊福因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于2016年10月19日被刑事拘留。原華大仁通（北京）口腔醫(yī)院管理有限公司武昌分部部長劉柏孝于2017年8月28日被武漢市公安局洪山分局刑事拘留。最終因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五年。占太明等人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詐騙罪，2018年1月12日已立案，涉案金額達2億4500萬。新京報記者從武漢市中院獲悉，武漢市檢察機關已提起公訴，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公開審理了此案，目前尚未宣判。2018年12月7日，襄陽氣溫降到零度以下，楊玉琴吃下治療冠心病的8顆藥，七點整，準時出門。她先騎十分鐘自行車到達一家面館，吃完面正好趕上7:55的10路車，目的地是中原派出所，幾乎每周一次，這條路她走了兩年多。8：30是警察交班的時間，一聲“解散”后，楊玉琴馬上沖過去，拉住一個民警詢問討債事宜。“逮了哪些人，退了多少錢，我們要求公示�！焙退�一起去的還有幾位維權代表。秘書長白天運手里有份花名冊，詳細統(tǒng)計著受害老人的信息，他告訴新京報記者，多數人仍瞞著子女悄悄進行，不管是投資還是維權。當金錢消失，很多關系也會發(fā)生變化。有位老人和老伴坦白10萬元被騙走，禁不住對方一再指責，從四樓一躍而下，離開人世。還有位老人聽到錢被卷走的消息，當場中風而亡。也有人說女兒向自己借5萬元買房，她只得敷衍，那是養(yǎng)老錢、不能動，換來女兒半年沒有登門。老人們嘗試過很多辦法追回損失。2016年6月，代表組和占太明簽訂協(xié)議，要求占太明的醫(yī)護團隊回歸，轉讓醫(yī)院經營權給襄陽受害老人，經營所得用來賠償損失。新京報記者獲取到這份名為《襄陽京康口腔醫(yī)院經營權轉讓協(xié)議書》，落款處僅有占太明公章，且協(xié)議對經營權劃分不明確，并不具備法律效力。簽訂協(xié)議后占太明的醫(yī)護團隊并未如約而來，老人們在當地找到多家口腔醫(yī)院，提出以收取門面租金的方式請其入駐原京康口腔所在地。2017年3月和黑人口腔簽訂協(xié)議，但由于手續(xù)不齊全，黑人口腔不能如期營業(yè)，雙方陷入糾紛。有老人頻頻向公安局反映，黑人口腔占用醫(yī)院設備等。2018年11月8日，公安查封了京康口腔醫(yī)院。從派出所離開后，楊玉琴走到一站地外的口腔醫(yī)院，這里曾經是她的金色夢幻之地。如今只剩下一個貼了封條的醫(yī)院，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