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訴訟證據(jù)出示在法庭、案件事實查明在法庭、訴辯意見發(fā)表在法庭、裁判結果形成在法庭，充分實現(xiàn)庭審實質化要求。”被告人互相推諉 疑竇重重
2020年2月27日，黑龍江、廣東兩地組成的專案組在黑龍江省海林市搗毀了一個制造假幣的窩點，現(xiàn)場繳獲2005版百元面額假人民幣4.2215億元，這起案件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破獲的單案數(shù)額最大的偽造貨幣案。該案在黑龍江、廣東兩地共抓獲14名犯罪嫌疑人。2021年6月8日，黑龍江省牡丹江市中級人民法院對該案作出了一審判決，判處被告人陳建秋、蔡惜供、鄭勇、劉洋仔4人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chǎn)。范水洲等其他10名被告人分別被判處十五年到五年不等的有期徒刑，并處相應罰金。
一審判決后，4名被判無期徒刑的被告人不服，提起上訴。2022年6月16日，黑龍江省高級人民法院公開開庭審理這一案件。黑龍江省高級人民法院院長、二級大法官石時態(tài)擔任審判長，刑二庭庭長梁洪濤、副庭長劉艷東擔任審判員。黑龍江省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樊忠誠、第四檢察部主任谷敏剛、副主任王兆峰出庭履行職務。這起案件，作案地點縱貫中國南北、綿延3500多公里，被告人多達14人，而且作案過程長、涉案細節(jié)多，案情重大、疑難、復雜。石時態(tài)大法官一邊審閱浩繁的案卷，一邊跨越林海雪原實地調查，在海量的證據(jù)素材中，親手整理出了一份長達113頁的案件時間表，由此破題，進行了充分的庭前準備。那么，大法官開庭中，將針對案件的哪些焦點進行辨析？最終將怎樣判決？
庭審期間，大法官調查的第一個重點是偽造貨幣犯意的形成。
一審判決認定：2019年9月至11月間，被告人陳建秋、蔡惜供和范水洲開始謀劃印制假幣。
石時態(tài)大法官和合議庭成員認為，雖然一審認定的事實基本清楚，但有些問題尚不清晰，所以要查明事實真相，使被告人心服口服，使判決達到良好的效果。
偽造貨幣的犯意究竟是誰提起的？一審認為是陳建秋、蔡惜供和范水洲3人謀劃的。但在大法官提審期間，這3人的說法卻又不完全一致。
主犯陳建秋稱：“那天我們在喝茶的時候，蔡惜供突然就提起，說現(xiàn)在這個廢品非常難做�！薄安滔Ч└姨崃诉@個事，一下子提了這個做假鈔的事�！�蔡惜供在庭前提訊時的說法卻完全相反：“陳建秋、范水洲跟我在喝茶聊天，陳建秋說現(xiàn)在的錢越來越難賺了，然后陳建秋說，知道范水洲在東北這邊有關系、有朋友。陳建秋就說，如果能印假幣的話，錢就來得快�！倍敃r在場的第3個人范水洲，也持與蔡惜供一樣的說法。
六輪對質 彰顯“庭審實質化”精神為了厘清各被告人在本案中的地位和作用，夯實相關證據(jù)，大法官在開庭中特意安排了對質環(huán)節(jié)，第一輪就是讓陳建秋、蔡惜供、范水洲3人在法庭上當場對質。
與提審時的說法類似，陳建秋說，2019年下半年，他和表弟蔡惜供、蔡惜供的同學范水洲3人在廣東惠州合伙開了一家廢品回收公司。陳建秋說他們3人在廢品回收公司一起喝茶的時候，是他表弟蔡惜供先提出要做假幣的。而蔡惜供說，制造假幣的想法是他表哥陳建秋先提起來的。范水洲也指認說是陳建秋先提出來的。但這一次，在開庭對質中，三人表達的語氣、眼神、相互的態(tài)度，包括做這些表達時的情緒，都充分地呈現(xiàn)在了合議庭成員的眼前，形成了與其陳述的相互印證。綜合在案證據(jù)、提審和法庭調查、尤其是庭上對質的結果，從證據(jù)層面分析，再輔以情理和邏輯判斷，法庭認定，這起犯罪的提議者是陳建秋。因為當時蔡惜供和范水洲也均對犯意表示了同意，法庭最后綜合認定，3人屬于共同預謀制造假幣。
庭審中，一個需要明確的重要細節(jié)是：陳建秋、蔡惜供、范水洲3人究竟是哪一天預謀印制假幣的？陳建秋供述的是2019年8、9月份，蔡惜供和范水洲供述的是當年的11月份，一審法院認定是當年的9月到11月間。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后，石時態(tài)大法官在梳理他們整理出來的那份113頁的被告人行為時間表時找到了答案。綜合所有證據(jù)，合議庭最終認為，2019年11月7日夜晚至8日凌晨，陳建秋、蔡惜供、范水洲在位于廣東惠州的廢品回收站共同提起了印制假幣的犯意。
庭審期間，法庭調查的另一個重點，是明確各上訴人、被告人在共同犯罪中的地位和作用，偽造貨幣的資金來源，以及利潤分配問題。這同樣決定著一審判決對各被告人的量刑是否適當，以及幾位上訴人的訴求能否得到支持。在上訴理由中，4個上訴人都認為自己不是組織者、指揮者或者出資者，或在共同犯罪中地位低、作用小，應為從犯，一審判決量刑過重。其中，上訴人陳建秋說，他只投入了70余萬元購買機器設備，但是購買紙張的60萬元以及購買油墨的24萬元，是他的表弟蔡惜供給他的，他在當天就轉給了鄭勇，讓鄭勇去購買那些物資。對此，法庭也進行了調查和對質。
對質期間，陳建秋堅持認為，那84萬元是蔡惜供給他的，他轉交給鄭勇去購買紙張和油墨，但檢察員指出了他這個說法的漏洞，因為有證據(jù)顯示，當時蔡惜供根本不在廣東，已經(jīng)去了黑龍江省牡丹江市。
檢察院的檢察員對比了案發(fā)前陳建秋和蔡惜供的銀行流水證明，發(fā)現(xiàn)陳建秋的銀行賬戶里有大量的資金往來，但蔡惜供的幾張銀行卡里的流水額都非常有限。檢察員由此認為，蔡惜供應該沒有出資能力。
許多細節(jié)在法庭的質證中不斷清晰，法庭經(jīng)審理后認為，陳建秋系偽造貨幣犯罪的所有資金提供者。石時態(tài)大法官認為，雖然刑事訴訟法里沒有明確規(guī)定要在法庭調查階段安排對質環(huán)節(jié)，但是按照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庭審實質化”的要求，這樣的對質有利于在法庭上查明事實真相。“按照最高法院關于庭審實質化的要求，訴訟證據(jù)出示在法庭、案件事實查明在法庭、訴辯意見發(fā)表在法庭、裁判結果形成在法庭。他們互相推諉，在這種情況下，只有互相對質才能夠把事實查得更清楚。通過對質，互相辯駁，反擊對方，在法庭上就把一些事實查明白，效果特別好�！�
一審判決認為，劉洋仔在開車從廣東到牡丹江市的途中，以及在制造假幣場所，都為其他同伙提供過毒品，構成容留他人吸毒罪。劉洋仔在上訴后檢舉稱，毒品是由別人帶到牡丹江市供他們吸食的。面對這個情況，法庭調查的重點是，劉洋仔檢舉揭發(fā)他人的犯罪線索是否構成立功，以及一審量刑是否適當。
在制造假幣的現(xiàn)場，警方查獲了一些吸毒工具和少量冰毒。警方經(jīng)調查認定 ，劉洋仔和盧堅城、李永坤、陳杰林、盧漢明、盧瑞良這另外5個制造假幣的技術人員都在現(xiàn)場吸食過毒品，這些毒品是劉洋仔帶來提供給大家的。一審判決認定，劉洋仔這種行為構成容留他人吸毒罪。
而在二審期間，劉洋仔稱，毒品不是他提供的，他檢舉揭發(fā)蔡惜供、范水洲提供、運輸毒品，供其和制造假幣人員吸食。劉洋仔提出，他的檢舉揭發(fā)具有立功情節(jié)，而一審判決量刑過重。
劉洋仔說，蔡惜供利用汽車水箱夾帶毒品，由范水洲開車從廣東運送到牡丹江市海林市，水箱被搬進制造假幣窩點時，在場所有人員都看到了。
庭審期間，法庭也就這個問題進行了調查，并安排劉洋仔、蔡惜供、范水洲、李永坤、陳杰林、盧漢明、盧瑞良、王偉等相關被告人一起進行對質。對質中，在假幣制造現(xiàn)場的所有人都指證毒品就是劉洋仔提供的。
檢察機關也認為，沒有證據(jù)證明蔡惜供為制造假幣現(xiàn)場的工人提供了毒品，劉洋仔的說法和檢舉沒有事實根據(jù)。綜合所有證據(jù)，法庭也作出了認定，毒品是劉洋仔提供的，他構成容留他人吸毒罪。
經(jīng)過兩天的庭審，2022年6月17日，黑龍江省高級人民法院對這起上訴案當庭進行了宣判。法院經(jīng)審理認為，一審判決認定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定罪準確，量刑適當，審判程序合法，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判。提審被告人期間，石時態(tài)大法官特意安排14名被告人的家屬分別錄制了一段視頻，在提審前播放給被告人看。二審公開開庭期間，利用休庭的間隙，石時態(tài)大法官安排被告人和家屬進行了簡短的會見。
這是石時態(tài)大法官經(jīng)過慎重考慮做出的決定。石時態(tài)認為，刑事審判在有力地打擊犯罪、懲治犯罪、預防犯罪的同時，也要尊重和保障人權，審判既要有力度，又要有溫度，體現(xiàn)了人民法院司法為民的一種理念。
二審期間，石時態(tài)大法官還仔細探究了本案中劉洋仔等人使用的印制假幣的膠版的來源。
如此重要的作案工具，究竟是來自哪里呢？石時態(tài)大法官帶領合議庭成員到中國人民銀行進行了調研。
石時態(tài)大法官了解到，在近些年出現(xiàn)的假幣案當中，有96.7%的假幣膠版都來自于同一畫工之手，他叫彭大祥，被稱作“假幣教父”。
1941年，彭大祥出生在廣東汕頭一個貧困家庭，從小就表現(xiàn)出了極強的繪畫天賦，一度靠街頭作畫為生。在時代的動蕩中，彭大祥偶然從嘗試偽造糧票中嘗到了甜頭，從此一發(fā)不可收。在糧票被廢止后，他走上了偽造人民幣的道路。據(jù)媒體報道，全國有九成以上的假幣出自彭大祥手繪的膠版。
2014年4月，彭大祥被廣東省汕頭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以偽造貨幣罪等多種罪名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chǎn)。昔日的“假幣教父”已再無可能為犯罪團伙提供偽鈔膠版了。
記者：我聽說這個案件的裁判文書您修改了16次，為什么要修改這么多遍？
石時態(tài)大法官：我覺得很有必要，我們這個案件體現(xiàn)了對司法工作高度負責任的精神。把每一個細節(jié)都調查清楚，把每一個事實都審查清楚，每一個證據(jù)都按照它的合法性、關聯(lián)性、真實性進行審查，每一條法律的適用都做到準確，每一個量刑都反復地對照法律的規(guī)定，每一個程序都做到符合法律的規(guī)定，做到公開、公正。我們要通過辦案使人民群眾感受到公平正義的司法就在身邊。
“一切為了人民，一切依靠人民�！绷暯娇倳浽邳h的二十大報告當中指出：“依法嚴懲群眾反映強烈的各類違法犯罪活動。發(fā)展壯大群防群治力量，營造見義勇為社會氛圍，建設人人有責、人人盡責、人人享有的社會治理共同體�！�而打擊偽造貨幣犯罪，既是在保障金融秩序，又是在保障經(jīng)常使用紙幣的普通人的合法權益。
《大法官開庭》之《4.22億假幣的考問》下集，掃描二維碼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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