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多年,他感覺最輕松的時候,就是在找兒子的路上,列車緩緩開動,腦海里反復(fù)咂摸著那幾句,“這個保準是你孩子”,像做了一場夢?傻秸玖,夢醒了,滿懷希望卻落空的感覺,是最絕望的。
文 | 新京報記者羅芊 編輯 | 蘇曉明
校對 | 陸愛英
深圳“草埔·尋子店”,是閆智勇夫婦等待孩子的原點。
這是一個不足12平米的小賣部,貨物擁擠,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
2002年,他們的孩子閆乙人在這里失蹤,音訊全無,他們?nèi)ミ^廣州、四川、河北等地尋找,希望一一落空。
閆智勇想著,孩子丟的時候已經(jīng)四歲多了,他在草埔生活過一年多,會有印象,“我要守在這里,等他長大了,想起草埔這個地方,一回來就能找到我”。
為了等這個孩子,閆智勇放棄了朋友回家創(chuàng)業(yè)的邀約,帶著對其他孩子的歉疚,蝸居在深圳城中村里。
16年過去,隔壁的餐飲店老板換了幾茬,街口的理發(fā)店變成了小超市再變成皮鞋店,閆智勇夫婦依然在等待。
孩子剛丟的時候,閆智勇的計劃是,等到孩子20歲,就不等了。如今,孩子真到20歲了,他又舍不下,“這么多年都熬過來了,自己也還能動,要不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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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小時工夫,孩子丟了”
見記者的前一晚,母親馮梅把家里所有和閆乙人有關(guān)的東西都找了出來——領(lǐng)口發(fā)黃的白T恤、還沒來得及穿的小皮鞋、因為放大很多倍像素變得模糊的照片,整齊碼好,扎在一個塑料袋里。
她熟練地點開電腦里一個名叫“閆乙人”的文件夾,展示孩子的照片以及尋人啟事,看照片時,電腦顯示器有些臟,屏幕里孩子小小的臉變得不那么白凈,馮梅揚起手擦了又擦。
擦著擦著,眼眶倏地紅了。
▲家中留存的閆乙人的照片,母親說,這是個調(diào)皮的孩子。受訪者供圖
兒子丟的時候,她和丈夫來深圳打拼不久,剛借了錢開了一家打印店,每天只睡五六個小時,盼著日子好起來。
她記得,自己最后一次看到兒子,是2002年1月22日下午五點半左右,丈夫在裝二手玻璃門,她準備上樓沖涼,看見兒子蹲在門口玩沙子,沖他喊了一聲,“別玩了,早點回來吃飯”,孩子還應(yīng)了一句“好”。
沒想到,就半個小時的工夫,孩子丟了。
晚飯時分,馮梅沒見到孩子,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感籠罩著她,頭皮很痛,“像要爆了一樣”,趕忙發(fā)動全家開始找孩子。
通過目擊者的講述,她大致拼湊出了兒子失蹤前的行動軌跡——放學后,四歲的閆乙人問爸爸要了一元錢,在發(fā)廊街中小店買了兩只雪糕,并把其中一只送給了同學黃育華,兩人遇到幼兒園老師,閆乙人還很高興地告訴老師,“我請同學吃雪糕”。
之后,他跟著一群孩子去了黃育華家樓頂玩,馮梅的朋友溫秀清看到閆乙人,問他,“你爸爸知道你在這里玩嗎”,孩子撒謊了,點了點頭。
村里最后一次看到這個孩子的人,是學校門口一位店老板,他認識閆乙人,清楚地記得,在傍晚6點鐘左右,閆乙人跟一個穿著比華利小學校服男生一起走了。
至于這個男生是誰,他不知道,也沒看清楚,線索就這么斷了。
▲家里還留著一雙閆乙人來不及穿的小皮鞋。新京報記者羅芊攝
夜里九點,閆智勇去派出所報案,民警回復(fù),失蹤時間不超過24小時,不予立案。
他不甘心,自己找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八點,他接到一個四川口音的電話,對方說,昨天晚上在華潤超市與草埔市場的路邊,看到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抱著一個孩子,孩子一直在叫“媽媽”,說完便掛斷了。
此后,閆家人再沒收到閆乙人在草埔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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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一一落空
孩子剛丟時,閆智勇和所有尋子路上的父親一樣,瘋了似的找孩子。
貼尋人啟事、登報,聽到消息便趕過去,廣州、四川、河北,只要消息靠譜,他都會親自跑一趟。
這么多年,他感覺最輕松的時候,就是在找兒子的路上,列車緩緩開動,腦海里反復(fù)咂摸著那幾句,“這個保準是你孩子”,像做了一場夢。可到站了,夢醒了,滿懷希望卻落空的感覺,是最絕望的。
他曾不止一次遇到過騙子。
最遠的一次,有人打來電話,說石家莊有人抱養(yǎng)了一個男孩,雙手是斷掌,右耳后面有一塊燙傷的疤痕,說話是南方口音,只要去石家莊,便帶他去見孩子。
對方說得太詳細了,一定是真見過兒子。閆智勇高興壞了,拉上馮梅趕往石家莊,由于太激動,手機忘在了出租車上。
等他們到了石家莊之后,對方卻遲遲不露面,一直問他們,住在哪家酒店,閆智勇提出,想聽聽孩子的聲音,對方支支吾吾繞圈子,最后撂下一句,“給我賬號里打一萬塊錢”。
他清楚,這個人多半是騙子,“如果真有這么個孩子,能見一見他,聽一下聲音,給五萬十萬我都是愿意的”。
這些年,閆智勇也有過幾次充滿希望的時刻。
一次是2003年,閆乙人丟失后不到一年時間,深圳市草埔、布心、清水河、龍崗一帶,有十多個孩子相繼被拐賣。這些孩子和閆乙人一樣,多是外來務(wù)工人員的孩子,父母親忙于生計,孩子在市場、超市門口等人流密集處被人抱走。
▲2003年深圳草埔城中村中的尋人啟事。圖片來自深圳新聞網(wǎng)
那一年,深圳成立“9·09”深圳草埔特大兒童拐賣案專案組,2003年10月20日,案子告破,犯罪嫌疑人承認,他們頻繁在草埔、泥崗一帶作案,利用一個8歲兒童引誘街邊孩子回家,然后帶著被拐孩子乘坐長途客車前往潮陽或揭陽。一個孩子從拐帶到出手賣掉,歷時3天不到。
這次打拐行動,前后解救了18名被拐兒童,遺憾的是,里面沒有閆乙人。
閆智勇有些想不通,相近的時間、相近的地點、相似的作案手法,為什么別人的孩子能找回來,自己的孩子卻找不到呢?
另一個充滿希望的時刻是2009年,建國60周年,國家重視打拐案,羅湖區(qū)打拐辦專案組的梁警官為閆乙人的案子重新立案,并提取了閆智勇夫婦的DNA入庫。
閆智勇寄希望于“高科技”,巴望著,現(xiàn)在科技發(fā)達了,孩子如果有一天也提取了DNA,是不是很快就可以找到了。
希望一一落空,他想不到別的法子,唯一能做的,是不離開,守在原地。
“孩子是四歲多才丟的,和兩三歲的小孩不一樣,會有記憶”。
他常常想起小時候自己教乙人,如果走丟了,就站在原地,爸爸媽媽會回來找你,現(xiàn)在反過來了,自己守在原地,等著孩子回來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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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子店
閆智勇守在原地的方式,是開一家小賣部。
起初,他只是默默等在原地,邊開店,邊找孩子,2009年,他在網(wǎng)上看到有人把尋子海報掛在店門口,專門定做了一塊大紅招牌掛在店頭,取名為“尋子店”。
▲“尋子店”最初的模樣。受訪者供圖
他在招牌上寫了一封信,開頭是,“尊敬的各級政府領(lǐng)導(dǎo)、社會各界朋友,您們好”,結(jié)尾是,“重金酬謝”。
來來往往的路人,都能看到閆乙人的信息——男,4歲,四川省廣安市武勝縣人,1米左右,圓臉,單眼皮,右耳后有一個燙傷的疤痕,雙手是斷掌。失蹤時穿灰色上衣,咖啡色帶白色條的長褲,腳穿運動鞋。
由于城市改造,如今的尋子店換成了綠色招牌,名字就叫“草埔·尋子店”,招牌左邊貼著一張閆乙人的證件照,分外顯眼。
為了留在草埔,閆智勇拒絕了四川老家朋友的邀約,不回去做生意。他會打印、做洗潔精等手藝,老鄉(xiāng)勸他,“回家合伙開店,還能照看娃兒”,他擺擺手,固執(zhí)地守在深圳。
店面狹小,只有12平米,閆智勇夫婦夜里睡在二樓隔板上,洗澡上廁所在樓梯間底下的小角落解決,廁所門口支一張桌子放兩個鍋,便是廚房。
他們每月支付房租3000元,刨除成本,每年能賺5萬元左右,勉強維持著一家人生計。
小賣部靠近學校,放學鈴聲響起,店里擠滿了稚氣未脫的孩子,他們揮舞著零錢涌向馮梅。
有時候,來買東西的小學生會好奇地詢問,“他現(xiàn)在還是4歲嗎?”,刮大風時,還有孩子提醒,“阿姨,這個弟弟的臉皺起來了”。
馮梅說,開這個店,一方面是為了找孩子,另一方面也希望提醒其他孩子,一輩子都記住這個店名,提醒接送孩子的父母,看好孩子,不要發(fā)生像自己家這樣的悲劇。
▲閆乙人母親馮梅在“尋子店”中。新京報記者羅芊攝
街道辦的管理人員因為心疼他們夫婦,多年來都沒有收取這家尋子店的物業(yè)管理費。常常有人進來買東西,問起孩子的事情,陪著她掉眼淚。
16年來,這家“尋子店”,就像一枚圖釘,牢牢地扎在了草埔的地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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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成了留守兒童
照片上這個丟失的孩子,徹底改變了這個家庭。
閆乙人小時候是爺爺帶大的,爺爺上哪兒都背著他,種菜擔水都不放下。孩子丟了之后,全家人都瞞著老爺子,怕他接受不了,半年后,還是沒瞞住,老人家一病不起。
孩子失蹤7年后的2009年,閆爺爺含恨離世,享年60歲,閆智勇說,父親一直到入土,都沒有閉上眼睛。
▲三歲之前,閆乙人在四川老家長大,如今老家已經(jīng)拆了。受訪者供圖
馮梅也走不出來,從2002年開始,往后8年,她沒有回過四川老家,不想回去,覺得孩子丟了,找不回來,自己很失敗。
直到現(xiàn)在,她每次提起孩子的事,都會反復(fù)復(fù)盤種種細節(jié),做出諸多假設(shè),所有假設(shè)都指向同一個結(jié)局,孩子沒丟——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生完孩子我就回四川去,這樣孩子就不會丟了”;
“孩子本來跟著爺爺奶奶在四川老家生活,接他來深圳那天,一塊鐵皮灰落到了眼睛里,那時候我就不應(yīng)該接他過來”;
“或者咬咬牙把我大女兒也一起接過來,多借點錢養(yǎng)著,兩個小孩有伴,也可能不會丟”;
她甚至開始相信“命”,孩子丟的那天,自己開的打印店正在安裝新的玻璃門,后來聽人說,那天不宜動土,她問,“是不是不裝那個玻璃門,孩子就不會丟了”。
孩子失蹤頭四五年,她懷過孩子,都拿掉了,總覺得孩子還會回來,再等一等。
2006年往后,為了讓老人家高興,她冒著高齡產(chǎn)婦的風險,再生了三個孩子,她習慣性地稱呼后來那三個小的,“老三”、“老四”、“老五”,并告訴他們,你們有一個哥哥,至今沒有回家。
閆家的大女兒閆嬌,弟弟丟的那年,她6歲不到,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從那時起,自己在放學后半小時內(nèi)必須到家,一直到初高中,出去和同學玩的時間都不能超過一個小時。
談到童年,她幾乎沒有太多記憶,除了小學一二年級和爸爸媽媽過了一個年之后,再有印象過春節(jié)已經(jīng)是高中之后的事了,一年又一年,就習慣了,就覺得本來就應(yīng)該這樣。
小時候,她不理解父母,為什么一直不回來?
后來長大了,她漸漸明白父母的苦衷——因為已經(jīng)丟了一個孩子,他們不敢把孩子帶去深圳撫養(yǎng),因為要等待那個丟失的孩子,他們又不忍離開深圳。
就這樣,閆家的4個孩子,都成了留守兒童。
由于內(nèi)心虧欠,閆智勇待孩子們極好,他給每個孩子都買了好幾份保險,從不打罵孩子,每次回家,孩子要什么便買什么,再忙都會抽時間,陪他們?nèi)ビ螛穲觥?/p>
看著新生的小孩,他很開心,但每次陪娃娃,看著他們和哥哥相似的臉型,心里面都會想,乙人現(xiàn)在過得好不好,他如果在的話,應(yīng)該很高了。
今年七月,閆嬌就要大學畢業(yè)了,她放棄了成都的銀行工作,考上了家里縣城的公務(wù)員,父母缺席了她的童年,她想,那就讓自己這個姐姐,回家多陪陪弟弟妹妹。
她還記得,有一次,家里下大雨,她和弟弟手拉手走路回家,自己摔跤了,掉進了家門口的小水溝里,三歲不到的弟弟拉著自己的手,走在前面,一路把自己領(lǐng)回家。
▲閆乙人(左)和姐姐閆嬌的合影。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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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一生肯定是放不下來的”
這兩年,閆智勇有些灰心,感覺孩子的事情像一粒沙丟進海里,回音越來越微弱。
他現(xiàn)在很少接到關(guān)于孩子的電話,會自嘲,連騙子都不找我了。去年冬天,上海有家電視臺來采訪了尋子店的故事,最后不知為何,也沒有報道。
他看到倪萍主持的《等著我》節(jié)目,里面好多孩子都被找回來了,邊看邊流淚,填寫多次申請,也嘗試打節(jié)目組電話,總是占線,他問記者,“是不是要孩子找得有點眉目了,我們才能上電視”。
很多人問過閆智勇,要在草埔等到什么時候?
孩子剛丟的時候,他的計劃是,等到孩子20歲,就不等了。娃兒20歲了,該記起來的東西都記起來了,會找過來的話也找過來了。
去年,真到孩子20歲了,他又舍不下,這么多年都熬過來了,自己也還能動,要不再等等,等到孩子30歲,自己也奔60了,再做打算。
“我這一生肯定是放不下來的,永遠都掛在心里面,讓他的弟弟妹妹姐姐都不要放棄!
這些年來,馮梅常常夢到閆乙人,第一次夢到他,小小的,搖搖晃晃走過來,說要找外公。
▲閆乙人小時候很喜歡車,最喜歡看挖掘機。受訪者供圖
最近一次夢到他,他好像要結(jié)婚了,問,“媽媽,我什么時候過生日”。
馮梅說,她想看看孩子,看看他過得好不好,遠遠地看一下就可以了,回不回來都尊重他的選擇。
采訪結(jié)束時,這位母親列了一些可能會喚起孩子記憶的細節(jié),她請求記者,幫她把這些話帶出去——
閆乙人,你小時候在四川老家,爺爺最疼你,去哪里都背著你,常常帶你上街給你買你最愛吃的“三角粑”,三角形的,油亮亮、金黃色,吃起來有稻谷的香味。
你小時候晚上睡得晚,早上總起不來,在深圳上幼兒園時,老師每天早上會到家里接你,把你喊醒,幫你穿衣服。
你小時候很聰明,爸爸只告訴了你一次電腦密碼,你就記住了,會偷偷開電腦玩“掃雷”,家里電腦密碼一直沒變過,是“7221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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