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15日，距細菌戰(zhàn)中國受害者對日訴訟20年，距日方法院最終駁回受害者索賠及道歉訴求整整10年。

當年起訴的180位原告代表，現(xiàn)僅剩約三分之一在世。時間侵蝕著這些個體的生命。在常德，當年61位對日訴訟原告中，僅21位在世；在義烏上崇山及崇山二村30位原告中，僅9人在世。

“等這批老人去了，這段歷史會像燈油燃盡一樣，永遠滅掉。”74歲的細菌戰(zhàn)受害者王福元說，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

2017年7月，深一度（ID:intodeepthoughts）記者赴義烏、麗水、常德，用鏡頭記錄下了他們的群像。

麗水·爛腳病

1942和1944年，日軍兩次對麗水、遂昌、松陽發(fā)動地面進攻，并在麗水投放了鼠疫、傷寒（副）、炭疽細菌。

日軍撤退后，麗水甌江兩岸、太平溪兩岸、麗水機場周邊農村不同程度爆發(fā)過腿部皮膚潰爛癥，創(chuàng)口久不能愈，被當?shù)厝朔Q為“爛腳”病。

據麗水細菌戰(zhàn)史料研究會統(tǒng)計，麗水目前尚有“爛腳”病人100余人。

2017年7月，麗水蓮都區(qū)老竹鎮(zhèn)，86歲的傅君華。十二、三歲時，他的左腿被草叢劃破，奇癢無比，抓撓后就長泡，泡破后就開始潰爛。而左腿傷口滲出的血水沾到右腳后，又致右腿潰爛。其左腿傷口最深處有3厘米，可見血管和白骨。爛腿疼痛，患處伴有惡臭，反復發(fā)作，始終無法愈合。雞鴨走過他的腳邊，甚至都會啄一口。2014年末，傅君華到上海九院受治，雙腳成功治愈。70多個冬天里沒穿過襪子的他，終于穿上了襪子。

2017年7月，麗水蓮都區(qū)水閣鎮(zhèn)，84歲的王松強躺在家中修養(yǎng)。他9歲時，父母被日軍炸彈炸死，他的雙腿也被炸破。此后雙腿反復潰爛，并不斷在小腿上形成坑洼的小洞。據女兒王仙美介紹，因缺乏勞力，王松強總是用紗布包著傷口在水田勞作。有時腿太痛，常人20分鐘的路程，他要走3小時。據王松強介紹，在他11歲時，醫(yī)生將他兩條腿的血管扎了起來，潰爛的傷口逐漸好轉。步入中年后，注射青霉素讓他進一步好轉。幾年前，深圳一藥廠免費提供藥品給麗水的“爛腿者”，用了幾次后，奇跡痊愈。曾經的傷口則變成了一塊塊黑色的斑塊。

2017年7月，麗水蓮都區(qū)聯(lián)城街道，86歲的馮歡喜。14歲時，馮歡喜在田里干活時染上“爛腿病”，患處有香瓜大小，深可見骨。因患處異臭，他曾被人當眾嫌棄。為此，他總躲著人群。因在近處找不到老婆，他只好用褲腿蓋住傷口，去外地相親。婚后妻子才發(fā)現(xiàn)丈夫是“爛腿”，后悔不已。直到生下孩子，妻子心情才平復。2015年，馮在上海受治，患處得以大面積康復。目前腿部僅剩指甲蓋大小、深約1厘米的小洞。因腿部再無異味，馮歡喜改變了春節(jié)不走親戚的習慣，現(xiàn)在有空還會去看村里人打麻將。

2017年7月，麗水蓮都區(qū)聯(lián)城街道，78歲的何遺祥。他在七、八歲放牛時，染上了“爛腳病”，同村還有幾人也染上該病。因當時年幼，他尚不知此與細菌戰(zhàn)相關。直到一位年長的村民告訴他日軍曾在當?shù)赝哆^細菌炸彈。起初，何遺祥只是右腳患病，后來左腳也開始潰爛。他偶然得知麗水細菌戰(zhàn)研究會在尋找愿意接受治療的“爛腿”病人，于是找來要求去上海治療。如今他的右腿已經痊愈，左腿仍有一處潰爛的小洞，平時需要敷藥包扎。

2017年7月，麗水蓮都區(qū)聯(lián)城街道，80歲的夏德連。夏德連12歲時得了“爛腳病”。因為沒錢治療，只能自己買藥，始終無法治愈。要不是有人前來調查細菌戰(zhàn)，他還不知道自己的腿疾與細菌戰(zhàn)相關。經過在上海治療，目前在夏德連的腿只是偶爾發(fā)癢，可以用藥控制。

2017年7月，麗水蓮都區(qū)碧湖鎮(zhèn)，84歲的徐丙翠。日軍撤退半年后，11歲的徐丙翠嘴部開始潰爛，牙齒外翻，說話含糊，只能食用稀飯。美國醫(yī)學專家弗曼斯基在看過徐的照片后，指出徐所患為鼻疽。在一戰(zhàn)歐洲戰(zhàn)場，鼻疽曾被用來傷害馬匹，破壞軍隊運輸能力。隨著年歲的增長，徐丙翠原本外翻的牙齒已全部掉光，嘴部的畸形更加明顯。據麗水細菌戰(zhàn)史料研究會會長莊啟儉介紹，徐丙翠是目前中國唯一一位在世的侵華日軍細菌戰(zhàn)鼻疽受害者。

蘭昌禮，91歲，現(xiàn)居麗水云和縣石塘鎮(zhèn)。1942年，16歲的蘭昌禮右腳開始發(fā)紅，發(fā)癢，抓破后潰爛成為“爛腳”，同村還有十幾位“爛腳”病人，至今僅剩三位。2015年1月，蘭昌禮赴上海第九人民醫(yī)院免費治療康復。但回家后沒保護好，右腳病情復發(fā)，后再赴上海治療后痊愈。由于擔心腿部碰傷致病情復發(fā)，他現(xiàn)在用紗布包住患處，平時可四處走動，還可以下地種菜。

何蘭明，85歲，現(xiàn)居麗水云和縣石塘鎮(zhèn)。何蘭明幼時，日軍飛機經常來轟炸。一次彈片擊中同村蘭昌禮家大門，并打倒柱子。何蘭明好奇，爬上墻頭去看蘭昌禮家情況，腿被劃破，起了小泡，泡破后開始潰爛，從此染上“爛腿”病。同蘭昌禮一樣，2015年1月，何蘭明得以前往上海治療，如今雙腿早已康復。

葉張齊，93歲，現(xiàn)居麗水云和縣石塘鎮(zhèn)。1943年6月，日軍炸毀了葉張齊家的房屋。后來他到山坡割草，腳被草劃破，腿部潰爛起來。據其女葉新梅介紹，葉張齊腿部的潰爛處最大時有拳頭大小，深可見骨。為治傷，家人多年來一直挖草藥為其治療。每當此時，患處的膿血就會減少。前年，深圳一藥廠提供免費藥品給麗水地區(qū)的“爛腳”病人使用。葉張齊用后，傷情進一步好轉，直至去年上半年康復。當年夏天，因蚊蟲叮咬抓撓，再次復發(fā)，現(xiàn)腿部仍有一小洞。四年前，葉張齊患上老年癡呆，又摔斷了股骨，不能走路，并因白內障失明，如今生活全憑保姆照顧。

常德·36公斤鼠疫細菌

1941年11月4日黎明前，一架日本軍機在常德城區(qū)雞鵝巷、關廟街和東門一代投下大量谷、麥、破布、棉花等棄物。

兩天后，鼠疫在常德開始流行并迅速蔓延，死亡人數(shù)超過1.5萬人。在常德大西門外，因疫尸太多，3座焚尸爐燒塌了2座。1949年12月，蘇聯(lián)審判日軍731部隊戰(zhàn)犯時，對方承認在常德實施了細菌戰(zhàn)。

史料記錄，在雞鵝巷一帶日軍共投下了烈性傳染鼠疫細菌36公斤，鼠疫在常德地區(qū)肆虐了兩年多時間。

83歲的常德細菌戰(zhàn)受害者、細菌戰(zhàn)對日訴訟原告李宏華，站在常德桃源縣吉安灣村的家門口。1942年，李宏華的爺爺和他一同從村里去常德賣豬。彼時常德已經爆發(fā)鼠疫，離開村子需要打防疫針，時年13歲的李宏華怕疼，爺爺便叫他回家，自己則繼續(xù)進城賣豬，并染上鼠疫，第四天去世。此后，料理喪事的親友也相繼染疫，16人陸續(xù)死亡。李宏華只讀了一年書，靠乞討為生。他長大后入伍并參加了抗美援朝戰(zhàn)爭，在部隊學了文化。如今他依靠每月1000多元的優(yōu)撫金生活，并在農村養(yǎng)魚、種地。

77歲的細菌戰(zhàn)對日訴訟原告代表、常德細菌戰(zhàn)受害者協(xié)會常務副會長徐萬智。常德鼠疫流行時，徐萬智的父親從漢壽縣販米到常德，返家后即發(fā)高燒，5天后去世。之后家中的堂哥、奶奶、哥哥、叔叔相繼去世。因傷心過度，徐萬智的爺爺哭瞎了雙眼，母親抱病在床，全家一貧如洗。徐萬智多年來始終在為調查細菌戰(zhàn)而四方奔走。”

84歲的對細菌戰(zhàn)日訴訟原告代表、常德細菌戰(zhàn)受害者協(xié)會秘書長丁德望。其父在吃完一場喜酒后突染鼠疫，次日身亡，丁德望時年9歲。丁父去世后，全家都由母親照顧，丁德望的姐姐和3個妹妹從未讀過書，而丁德望也只讀到小學四年級。丁父去世后，其吃酒的村子死了近百人，醫(yī)生不敢去醫(yī)治，道士不敢去做法事。丁德望最大的希望是，能建設一座細菌戰(zhàn)主題的紀念館或紀念碑，讓后人記住那段歷史。

84歲的常德細菌戰(zhàn)受害者易孝信在家中給自己做按摩。1942年9月前后，不到4天時間里，只有12戶共46人的易家灣村，因鼠疫12人死亡，其中8戶失去了年富力強的男人。疫情發(fā)生時，易孝信9歲，染疫者睡在地上，以及親友哭啼的景象，他至今歷歷在目。長大后，易孝信考入北京師范大學，后進入湖南文理學院任教，如今退休在家。

85歲的細菌戰(zhàn)受害者、對日訴訟原告代表張禮忠在家中鍛煉身體。常德鼠疫爆發(fā)時，張禮忠10歲，一家13口人住在常德最繁華地段。張父是常德唯一能壓制橡皮圓章的人，并開有一家刻字店。細菌戰(zhàn)讓家中在兩年內死了6口人。張父因精神打擊大，成為植物人，兩年后去世，終年43歲。迫于生計，母親帶著張禮忠及弟弟，在遠親的船上做工，四處流浪。其兄因無人照料，19歲病死。張禮忠長大后，進入常德一家建筑公司工作。退休后，他常給孫子、孫女講述當年細菌戰(zhàn)的歷史，“不管他們是不是感興趣，都要給他們耳朵里灌�！�

94歲的常德細菌戰(zhàn)受害者王華璋。常德鼠疫爆發(fā)時，大家都以為是瘟疫。19歲的王華璋在常德石公橋鎮(zhèn)做工，一天，好奇地跑到鎮(zhèn)上一位死了三口人的家里看究竟。還沒進門，就聞到一股異味，次日晚，他感到不適。老板勸他回家休息�；丶液�，他被家人送醫(yī)，經外籍鼠疫專家伯力士救治，住院10多天后康復。退休前他在一家公司做會計。因老伴去世多年，如今他靠退休金，生活在常德城郊的一所養(yǎng)老院里。他原本思維敏捷，不久前生了一場病，開始變得反應吃頓，口音含糊。

73歲的常德細菌戰(zhàn)受害者、對日訴訟原告高緒官在家中看報紙。常德鼠疫爆發(fā)時，高緒官尚未出生。父親靠在常德挑河水掙錢，母親則帶著三個孩子走街串巷要飯。1941年末，兩位哥哥突發(fā)高燒，不省人事。高父無錢醫(yī)治，只得租了條小漁船回老家，半路，高緒官大哥就死了，剛回家，二哥也去世了。從那之后，高父再未進常德謀生，母親則哭壞了眼睛。兩年后，高緒官出生，長大后，父母曾多次講起兩位哥哥去世的情景。如今，高緒官已退休多年，每天早晚都要看兩份報紙。

義烏·活體解剖試驗

1942年9月3日，日本軍機低空飛過崇山村，沒扔炸彈，卻見尾部噴出一條長長的霧狀物。十多天后，崇山村四處可見毛聳腹脹的死老鼠。次月，村民陸續(xù)出現(xiàn)吐血、紅眼癥狀，并很快死亡。因起初不知病情，親朋前來探病，辦喪事，使得疫情迅速傳播并蔓延至周邊20多個村莊。

為檢驗攻擊效果，日軍又連續(xù)4天到崇山村挖走死難者臟器。后又以治病為名，將40多位患病村民騙至距村一公里的林山寺中進行活體解剖試驗。同年11月，為毀滅罪證，日軍進村放火，燒毀了176戶421間房屋。兩個月內，占全村人口三成的403人死于鼠疫，23戶死絕。

細菌戰(zhàn)對日訴訟原告、74歲的崇山村村民王福元在村中老年協(xié)會休息。崇山村鼠疫流行時，王福元尚未出生，他的奶奶和姐姐都死于鼠疫。他后來知道，姐姐發(fā)燒后，家人怕傳染，將她搬至室外獨睡。夜里姐姐害怕，母親就去陪伴，等姐姐睡下再回來。后姐姐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媽媽不在嚇得直哭。等天亮母親去看時，姐姐已經死去。

93歲的義烏市崇山村村民王化濤在家中，他是村中最年長的細菌戰(zhàn)受害者。1942年11月，崇山村進入鼠疫爆發(fā)期，王化濤15歲的妹妹也因鼠疫而死。妹妹去世不久，王化濤在自家樓上看到兩只肚子脹得很大的死老鼠，為避免跳蚤在家中傳播，他用火鉗將死老鼠夾出去埋掉。幾天后，他開始發(fā)燒，渾身乏力，家人將他送到村外一公里的林山寺。好在他身體好，過了五、六天，他逐漸恢復過來，逃過一劫。王化濤長大后入了伍，參加了抗美援朝戰(zhàn)爭，后轉業(yè)在地方工作。現(xiàn)在除了看電視，他每天都要寫三張書法。

細菌戰(zhàn)對日訴訟原告代表、90歲的崇山村村民王基木。崇山村鼠疫爆發(fā)后，15歲的王基木被母親送至村外的碑塘廟避難，躲過一劫。但他35歲的母親、12歲的妹妹和一位表妹都因染疫而死。如今，耄耋之年的王基木身體硬朗。

細菌戰(zhàn)對日訴訟原告、75歲的崇山村村民王明光坐在崇山村老年協(xié)會里。崇山村鼠疫爆發(fā)時，王明光出生僅兩月，其哥哥（卒年5歲），和兩位姐姐（分別卒年4歲、3歲）死于日軍鼠疫。他們的癥狀都是發(fā)燒，口渴，腹部和大腿的淋巴腺腫大，染病后很快就死了。家中房子，也被日軍燒毀。王明光如今已退休18年，靠養(yǎng)老金生活，平日在家種些菜和瓜果，照看孩子。

86歲的上崇山村村民王基月（左）和王晉華在家中聊天。2013年時，王基月中了風，記憶銳減。對于自己作為細菌戰(zhàn)受害者原告代表的那場對日訴訟，他已回想不起最終結果。王基月的姐姐（16歲）和弟弟（2歲）都感染了鼠疫，兩人口渴得厲害。姐姐大聲地哭，病發(fā)十多個小時就死了。弟弟身上出現(xiàn)紅斑點，疼得喊母親，沒來得及看醫(yī)生，病發(fā)二十幾個小時也死了。日軍燒村時，9歲的王基月剛好從祖母家回來，目睹了家中3間房子在日本兵的把守下燒毀的過程。

細菌戰(zhàn)對日訴訟原告、89歲的上崇山村村民王興錢站在自家院里。崇山村鼠疫流行時，王興錢14歲。他38歲的母親、10歲的弟弟、未婚妻和祖母相繼染疫。后祖母、母親和弟弟三人去世。如今他患有高血壓和心臟病，和老伴靠養(yǎng)老金及兒女贍養(yǎng)生活。

義烏細菌戰(zhàn)受害者遺屬協(xié)會常務副會長、崇山村村民王建政。51歲的王建政是義烏崇山村人，其叔叔王仿死于鼠疫，卒年8歲。1997年，王建政父親王侗以受害者代表對日起訴。但王侗不幸于2000年去世，王建政從此代表父親繼續(xù)細菌戰(zhàn)維權事業(yè)。

細菌戰(zhàn)對日訴訟原告代表、80歲的崇山村村民王晉華在廚房安放捕鼠器。村里鼠疫爆發(fā)時，他年僅5歲，奶奶將他送往姑姑家寄養(yǎng)，直到小學畢業(yè)才回到村里。但他的伯父、叔叔、伯母和哥哥都死于鼠疫。長大后的王晉華曾擔任了20多年的村干部，且十分熱心細菌戰(zhàn)宣傳和維權事務。幾年前，身體一度硬朗的王晉華患上了淋巴癌，經多次放、化療后逐漸康復，但每周仍要注射兩次胸腺肽。據王晉華介紹，當?shù)卣�府一直很重視對崇山村的鼠疫檢測。直到現(xiàn)在村民每抓住一只老鼠，還可獲獎勵1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