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三富村位于呼和浩特市區(qū)東南方向約20公里，大黑河南岸。朱利敏家在村里的中心位置，一條穿村而過的主干道經(jīng)過門口。與鄰居將大門建在路邊不同，朱家將大門縮進約20米。走過狹長通道，透過紅色大門，里面是幽靜的院子和一棟一層磚房。

▲朱利敏家的大門。圖片來源紅星新聞

“哎呀媽呀，哎呀媽呀……”7月28日白天，從朱家院子里傳出的叫喊聲打破了村子的寧靜。附近的鄰居最初對叫喊聲不以為然，但隨后發(fā)現(xiàn)朱家一整天都大門緊閉，晚上也沒開燈，于是叫來了村長和村主任。

村主任王金志記得，當晚9點左右，朱家大門從里面鎖著，怎么叫也沒人回應(yīng)。他和幾個村民找來梯子，翻上圍墻，用手電筒往院子里照，在距離大門約2米左右的位置，看見躺在血泊里的郭存風。他們隨即報了警。

當晚，朱利敏的姐姐朱艷接到了村上打來的電話。她和丈夫云正林趕到村里時，家門口已經(jīng)圍了很多人，在得知母親已經(jīng)去世后，她兩腿發(fā)軟，差點暈了過去。云正林從警方處獲知，郭存風被打得很慘，全身多處受傷，身上有兇器制造的傷口。他感到震驚，“是什么樣的深仇大恨，才會下如此毒手？”

7月31日晚，呼和浩特公安發(fā)布通報稱，2018年7月28日21時50分，呼和浩特市賽罕區(qū)西把柵鄉(xiāng)后三富村發(fā)生一起重大刑事案件。偵查發(fā)現(xiàn)，朱利敏有重大作案嫌疑。經(jīng)工作，7月31日21時許，公安機關(guān)在回民區(qū)將嫌疑人朱利敏抓獲。目前，犯罪嫌疑人朱利敏已被刑事拘留，案件正在辦理中。

▲朱利敏被抓獲。受訪者王金志供圖

第二天，“朱利敏殺害自己母親郭存風”的消息傳遍了后三富村。有人猜測，朱利敏回來沒幾天就要走，母親不讓他走，于是發(fā)生了口角；還有人懷疑是為了錢，村里正在簽土地承包合同，朱利敏回來就是為了要這筆錢。

8月2日，紅星新聞在朱利敏家附近走訪，朱家紅色大門已經(jīng)從外面鎖上，不時有村民走近，透過縫隙往院子里張望。大門里有幾張宣傳單，稍遠是一攤還未擦去的血跡。

事發(fā)后，朱艷整天以淚洗面，不出門也不吃東西。她至今都不能接受現(xiàn)實：一邊是母親，一邊是弟弟，“以這種方式同時失去兩位親人，這種情感沒人能懂。”她對丈夫云正林講，現(xiàn)在朱家只有她一個人了。

7月份，朱艷回村里見過母親兩次。月初，父親三周年忌日，她和云正林帶著小孩，一起回村給老人燒紙。那天母親心情不錯，親自下廚做了幾道拿手菜。飯桌上，聊到朱利敏，一家人對他沒回來感到遺憾。

朱艷最后一次見母親是7月20號左右，她和小孩一起買了米、油和水果，送到了母親家。她們和母親吃完飯，返回了城里。

事發(fā)前幾天，她接到母親一個電話說弟弟朱利敏回來了。她和云正林曾盤算，等空了回村里看看好久沒回家的弟弟，一家人吃個飯。

“沒想到還沒去，就發(fā)生了這事。”云正林說，這是朱利敏時隔兩年多，第一次回家。2016年，他因為給母親郭存風要錢無果，對其大打出手后離家出走。當時朱艷打電話勸過弟弟，結(jié)果被罵了一通，最后弟弟再也不接她的電話。矛盾不可調(diào)和，家人打不通電話，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郭存風很著急，以為兒子失蹤了。她多次找村委會，希望村上能幫忙聯(lián)系派出所，發(fā)一份尋人啟事。王金志和幾個村干部都接待過她，也試圖聯(lián)系過朱利敏。王金志發(fā)現(xiàn)，朱利敏的電話有時候能接通，但他就是不想回家，也不想讓家人知道自己的下落。

王金志多次勸郭存風不用擔心，兒子想通了自然回來，但是她總是不聽，隔三差五就往村委會跑。

朱利敏的表姐朱梅告訴紅星新聞，因為生活瑣事，郭存風和他們朱家的很多親戚幾乎不來往。“她從小對朱利敏控制得很嚴格，不讓他到親戚家，也不讓他和我們玩�！�

在村民眼里，郭存風“精神有問題”，她不愛說話，也不主動和村民接觸，除了偶爾到村子戲臺前的廣場轉(zhuǎn)轉(zhuǎn)，就基本待在家里。對此，云正林說，老人確實比較固執(zhí)，也不喜歡和人接觸，但是他們不覺得老人有什么精神上的問題。

▲后三富村劇場。圖片來源紅星新聞

至今，很多村民對朱利敏的印象仍然停留在小時候。郭存風一直不喜歡兒子跟外人接觸，總想把他關(guān)在家里，留在身邊。“小時候總怕他磕著、碰著，進入社會又怕吃虧上當，受人欺負�！庇写迕裾f到朱利敏會搖搖頭，“這小孩也蠻可憐”。

1996年，朱利敏出生不久，被郭存風夫婦抱養(yǎng)到了后三富村。

那一年，朱艷12歲。她知道父母一直希望有一個兒子，能為他們養(yǎng)老送終。小時候，姐弟兩人關(guān)系很好，朱艷什么事兒都讓著弟弟。

云正林曾和妻子聊過朱利敏小時候的事，那時候全家人都圍著弟弟轉(zhuǎn)，朱艷有時候也幫忙照顧，把弟弟當作家庭的一員，她從來不覺得父母偏心。

朱利敏上學時，成績很差。在初中同學云澤林記憶里，朱利敏總是坐在座位上，不說話，也不愛和同學玩兒�！八�不是那種調(diào)皮搗蛋的學生，但是上課總是倒騰自己的事兒，從來不聽課”。

原本存在感很低的朱利敏，因為兩次突然的自殺事件讓同學們印象深刻。紅星新聞記者采訪了幾位朱利敏的初中同學，他們都提到朱利敏曾因不想念書，試圖割腕、割喉自殺的事情。

▲朱利敏QQ空間里的照片。

朱利敏第一次割腕自殺時，云澤林在現(xiàn)場。當晚11點多，朱利敏突然在宿舍割開自己的手腕，任由鮮血染滿了床單。宿舍同學發(fā)現(xiàn)后及時叫來生活老師，將其送進醫(yī)院。傷口很深，朱利敏差一點丟了性命。

“因為不想念書，但是家里堅持要他上學�！痹茲闪值弥�朱利敏自殺的原因后，難以理解。“他在學校沒有受欺負，也沒有犯錯誤，為什么選擇用這種極端的方式離開學校？” 

第一次割腕之后，朱利敏再次回到學校。云澤林發(fā)現(xiàn)，原本沉默的朱利敏變得更沉默了。同學們都很害怕他，以前會和他玩的同學也不再和他接觸。

不久，朱利敏再次割喉自殺，訴求依然是不想念書。最終父母沒有辦法，只有滿足他的要求。他初二沒念完，就輟學了。從此，脖頸上自殺留下的傷痕，伴隨著他走進了社會。呼和浩特公安發(fā)布的通報也將此作為他的體貌特征，“喉結(jié)靠上正中位置有一處明顯刀疤，疤痕明顯高于皮膚，呈白色，長約5公分左右，與膚色有較大差異。”

離開學校后，郭存風夫婦不得不提早為兒子的人生做規(guī)劃。幫他找工作，蓋一棟新房，籌備著將來給他娶媳婦。云正林說，那段時間家里經(jīng)濟很困難，但是老兩口還是咬緊牙關(guān)，東拼西湊地借錢，硬是將舊土屋換成了新磚房。但是，為了還蓋房欠下的債，朱利敏的父親幾年如一日地起早貪黑，四處打工�！八�父親因病去世，其中的誘因就是勞累過度。” 云正林說。

父親去世后，全家失去了主要的經(jīng)濟來源。郭存風基本靠著每個月的低保和逢年過節(jié)女兒給的錢維持生活。外面工作不穩(wěn)定的朱利敏，也時常伸手向家里要錢。“自己都快生活不下去了，老太太仍然把錢省下來偷偷給朱利敏�！� 云正林推測，兩人發(fā)生矛盾，不是郭存風不給錢，而是她本身沒有錢。

除了父母，朱艷對弟弟也是寵愛有加。上班之后，她不僅經(jīng)常給弟弟買衣服、生活用品，還時不時給他零花錢。即使后來結(jié)婚，有了家庭，也不間斷。

▲朱利敏家門前的道路。圖片來源紅星新聞

朱利敏輟學回家后，在家閑耍了半年，父母很著急。朱艷通過關(guān)系，將弟弟送到呼和浩特一家飯店，跟隨師傅學廚藝。朱利敏在飯店學了一年多。朱艷記得，那段時間弟弟狀態(tài)不錯，不上班經(jīng)常到她們家里吃飯。但是，很快朱利敏就厭倦了，隨后辭職做了其它行業(yè)。

云正林曾想著幫他再找一份工作，但是他發(fā)現(xiàn)沒用，朱利敏總是不停換工作，“每到一個地方干幾天，不舒服就走了。”后來，家里人也不知道他在哪座城市，具體在做什么。

“別人對他好，他覺得是應(yīng)該的，從來不懂得感恩�！�云正林有時候也跟妻子抱怨。他認為，朱父母“愛抱養(yǎng)的兒子勝過愛親生的女兒”，妻子早早出來打拼，還時常想著幫襯家里，每次想到這些他就很心疼妻子。

朱利敏離家出走的兩年多時間，似乎消失在大家的視野中。家人、同學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這次回家，朱利敏曾到家對門小賣部買過煙。老板娘記得他買了一包紅塔山，說自己剛從上�；貋恚�然后就冷冷地離開了。

村里和朱利敏年齡相仿的女子詩穎有他的QQ和微信，她說朱利敏的空間和微信朋友圈近兩年很少發(fā)內(nèi)容，朱利敏也很少找她聊天。朱利敏最后一條微信朋友圈定格在7月1日，內(nèi)容是關(guān)于香港“鬼片專業(yè)戶”林正英的短視頻。朋友圈封面則是一雙古馳的黑色豆豆鞋。

朱利敏的QQ空間在2015年8月之后就停更了。紅星新聞記者瀏覽發(fā)現(xiàn)， 2014年他開始頻繁地發(fā)表動態(tài)，主題多為對生活的感懷：“問世間，誰在乎過我，看如今我在乎過誰�！薄盁艋鹁凭G惹人醉，社會打拼不容易�！薄白蛱旄闪艘黄堪攵�鍋頭，晚上回來竟然吐血了，現(xiàn)在還難受，看來大限已到。”“誰能給我一次人生從（重）新開始的機會�！薄昂孟牖氐叫�時候在學校好好上學�！�

▲朱利敏2014年在QQ空間發(fā)布的動態(tài)。

2015年很長一段時間里，他不間斷地分享一個“玩手機就能賺錢，隨時玩，隨時賺”的二維碼。剛開始下面還有人點贊和詢問，慢慢地詢問變成謾罵，最后謾罵也消失了。他的每一次分享都無人問津。（應(yīng)受訪者要求，文中朱艷、云正林、朱梅、詩穎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