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期的長沙，夜經(jīng)濟璀璨奪目。五一商圈的三王街、三興街、三泰街人頭攢動，美食飄香。外地游客好奇，這不到600米長的街巷為何三段各取一名？其實，這三個名字歷史悠久，都是明代長沙城內(nèi)的王府痕跡。

翻開清乾隆年間的《長沙府志》第一卷，除了常見的《郡縣沿革世譜》《郡守以下歷任年譜》外，還有一份特殊的《封建世譜》，這不是所有的地方志都會有的內(nèi)容。它記載了歷史上的四十多個長沙藩王，從西漢第一個長沙王吳芮到明末最后一代吉王朱慈煃，他們或就藩長沙，或以長沙為號，在歷史上留下了許多耐人尋味的故事。

一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這首漢樂府《上邪》，經(jīng)電視劇《還珠格格》的演繹為世人熟知。如此新穎奇特、滾燙潑辣的情詩想必也只有湘妹子能夠吟哦出來，否則不會有后人認(rèn)定這是長沙王吳芮的妃子毛蘋所作。

那是漢高祖五年（前202年），劉邦踐祚，他一高興，在全國封了8個功臣為異姓王，詔書云：“故衡山王吳芮，從百粵之兵，佐諸侯，誅暴秦，有大功；諸侯立以為王，項羽侵奪之地，謂之番君。其以芮為長沙王�！�

長沙歷史上第一個諸侯王國誕生了，吳芮就藩長沙。長沙國的實際疆域幾近秦朝長沙郡的范圍，北瀕漢水，南亙九嶷。

有王當(dāng)然就要有王府。《水經(jīng)注》載，吳芮一到長沙，就開始在楚長沙城的基礎(chǔ)上興建藩王府“臨湘故城”，城垣高聳，宮室巍峨，方圓數(shù)里。

晨曦照在王府內(nèi)，猶如蒙上一層金色的薄紗，是那樣柔美燦然。入夜，一彎新月劃過城郭，給高墻內(nèi)拋灑了一片昏黃的光，王府里顯得格外神秘寧靜�！懊涝胀鯕猓�郁郁蔥蔥”，從此，長沙以“楚漢名城”顯揚于世。

行伍出身的諸侯王們不懂謙退，后來劉邦剪除了韓信、英布等7個異姓王，就連女婿張敖都沒放過。奇怪的是，唯余長沙王順其自然，善始善終，這是何故？

原來，名義上歸長沙國管轄的象郡、桂林、南海三郡，實則還在南越王趙佗手里，這就是典型的“遙領(lǐng)虛封”，用長沙國鉗制南越。假若長沙國不存，南越對三郡的管轄就會名正言順。劉邦不情愿放棄三郡，這是長沙國得以幸存的主要原因。當(dāng)然，還與吳芮及其子孫們的定力和智慧不無關(guān)系。一個“忠”字，仿佛成了吳氏傳世富貴的獨家秘笈。

與韓信嫌官小、彭越嫌地少不同，吳芮表現(xiàn)出了不同的胸襟。剛一就藩，吳芮就把一部分肥沃的封地讓給了劉氏宗親，又主動將精銳部隊調(diào)撥給劉邦族兄、吳王劉賈統(tǒng)轄。

這幾步棋一落，劉邦不僅對吳芮戒備全無，還認(rèn)為吳芮“賢之”，制詔御史：“長沙王忠，其定著令�！�

吳芮之后長沙國一共傳了4王，歷時46年，依次為成王臣、哀王回、共王若、靖王著。歷代吳氏長沙王均在小心翼翼地高揚一個“忠”字。最后因沒有吳氏嫡子繼承而“國除”。

其實，漢朝樂府詩《上邪》是否吳芮妃子毛蘋所吟，史料不見任何記載。就連吳芮是否有個妃子叫毛蘋，也不見片言只字。只是因為吳氏長沙王“忠”，后人寄望吳氏長沙王愛情亦忠，夫妻推誠相待，便將《上邪》作者認(rèn)定為所謂的吳芮妃子毛蘋罷了。

二

漢景帝前元二年（前155年）重置長沙國，封庶子劉發(fā)為長沙王，史稱劉氏長沙國。

《漢書·景十三王傳》記載，景帝做太子時，“召程姬，程姬有所避，不愿進，而飾侍者唐兒使夜進。上醉，不知，以為程姬而幸之，遂有身。已乃覺非程姬也。及生子，因名曰發(fā)。”取名為劉發(fā)，有事后才發(fā)覺行事錯誤之意，這錯誤被稱作“唐姬誤會”。

蘇軾詩云：“愿得唐兒舞一曲，莫嫌國小向長沙�！眲�發(fā)打小似乎就沒什么存在感，因其母出身低微，被封到了當(dāng)時看來偏遠(yuǎn)潮濕的長沙。這時長沙國轄境版圖分出了桂陽郡、零陵郡，從原來壯碩的銀杏葉萎縮成了干瘦的梨。

劉發(fā)到了長沙，幾乎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在臨湘城內(nèi)筑了一個高臺，用以思念母親時眺望長安。因劉發(fā)謚號定，這個高臺被稱為定王臺。

李白詩曰：“定王垂袖舞，地窄不回身�！焙笤�二年（前142年），景帝召集諸侯王回長安為其祝壽。酒宴上，多了一個心眼兒的劉發(fā)在跳舞時，“但張袖小舉手”，跳得滑稽，頗不自然。景帝覺得奇怪，遂問緣由，劉發(fā)曰：“臣國小地狹，不足回旋�！被蛟S正是劉發(fā)對母親的孝道感動了景帝，不但沒有責(zé)怪兒子，相反還認(rèn)為兒子幽默機敏，一高興就將武陵、零陵、桂陽三個郡劃給了長沙國管轄。長沙國由一個“卑濕貧國”，一躍而成為幅員遼闊、英氣磅礴的大國了。

景帝如此豪爽，實則另有隱衷。平復(fù)呂后專權(quán)后，漢朝元氣大傷，景帝只希望休養(yǎng)生息。事實證明，恰是文景之治給漢武帝開疆拓土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景帝擴充長沙國的地盤，更多的考慮是利用長沙國來遏制不太安分的南越。《逸周書·謚法解》曰：“靜正無為曰定……鎮(zhèn)靜守度曰定�！眲�發(fā)謚定，不無這個原因。

建武元年（25年），劉發(fā)的玄孫劉秀平定天下后登位，建立東漢王朝。元好問詩云：“誤謬君當(dāng)略彭澤，回旋我亦笑長沙�！奔偃魶]有“唐姬誤會”，就不會有劉發(fā)，更不會有劉秀，也不會有東漢。

劉發(fā)之孝是美談，定王臺也成了文人墨客登臨憑吊之所，千年以來，詩文歌賦，吟唱不絕。當(dāng)年，朱熹在長沙為官，有《登定王臺》詩云：“寂寞番君后，光華帝子來。千年馀故國，萬事只空臺。”

居攝三年（8年），王莽建立新朝，劉姓諸侯王國被一律廢除。劉氏長沙國從劉發(fā)始封到劉舜被廢，共傳7代8王，歷時164年，隨著西漢王朝的滅亡而終結(jié)。

三

漢朝以后，除了隋、宋、元、清外，其他朝代都有長沙王。從東吳長沙桓王孫策至明末最后一個吉王朱慈煃，有名有姓的長沙王就有三十來個。這還不包括五代十國時期在長沙定都稱王的馬楚王朝一眾“馬王”。

黃龍元年（229年），孫權(quán)追封其兄孫策為長沙桓王。孫策是有名的“小霸王”，生前統(tǒng)一了江東，為東吳政權(quán)創(chuàng)立了基礎(chǔ)。不過，孫策與長沙似乎沒有多大關(guān)聯(lián)，倒是其父孫堅與長沙關(guān)系甚密。中平四年（187年），孫堅擔(dān)任長沙太守，這是東吳孫家政權(quán)的起點�！度龂�演義》里有一幕，十八路諸侯討伐董卓，孫堅率領(lǐng)長沙士卒積極出征，“天下起兵誅董卓，長沙子弟最先來”。

自東晉到隋朝的300多年間，共有十幾個長沙王。大多數(shù)僅僅只是食邑，而不來長沙開府就藩。就連并未管轄長沙的北朝也虛封有長沙王，只是遙取長沙嘉名而已。但這些長沙王也不乏飲譽一時者，如司馬乂、陳叔堅等。

西晉太康十年（289年），12歲的司馬乂封為長沙王，兩年后受兄司馬瑋案牽涉而被貶為常山王，后因保衛(wèi)朝廷有功而復(fù)封為長沙王。太安元年（302年）底，八王之亂爆發(fā)，在司馬乂的精心打理下，已是一盤散沙的西晉王朝似是重新煥發(fā)了生機�？蓻]過多久，就招來大軍圍剿。永興元年（304年）初，風(fēng)華正茂的司馬乂被用炭火活活烤死。

司馬乂是歷史上唯一兩度受封長沙王之人，也是西晉諸位司馬王爺中少有的賢人、能人，《晉書》曰：“乂身長七尺五寸，開朗果斷，才力絕人，虛心下士，甚有名譽�！�

南朝陳太建十四年（582年）正月，宣帝陳頊駕崩，始興王陳叔陵在靈前揮刀謀殺太子陳叔寶，將之砍翻在地。危急關(guān)頭，長沙王陳叔堅果斷地沖了出來，奮力奪下兇器，迅速將陳叔陵制服，陳叔寶得以順利逃脫。陳叔堅的這次壯舉，使得南朝陳避免了一次像西晉八王之亂那樣的同室操戈。

四

明太祖朱元璋說：“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他理想的“藩屏”是“上為國家，下安生民”。雖然理想很飽滿，可現(xiàn)實卻是另一番景象。

洪武十八年（1385年），潭王朱梓就藩長沙。此前，藩王府已在長沙城正中位置修建好，占地寬廣，城垣高闊。朱梓只是監(jiān)控軍隊，無事可干的他便天天飲酒賦詩，樂此不疲。誰知，五年后，潭王妃的父兄皆因“胡惟庸案”被誅，朱梓整日提心吊膽，惶惶不安，竟在藩王府內(nèi)點燃一把火，自焚而亡。

十二年后的一個秋天，長沙又迎來了谷王朱橞。靖難之役時，是朱橞給燕王朱棣打開了金陵城門，四哥將助他有功的老弟封到了長沙。朱橞念茲在茲，“遂益驕肆”，甚而勾結(jié)其他藩王企圖謀反。這等忤逆之事誰能容忍？弟可忍，哥不可忍也。永樂十五年（1417年），朱棣龍顏一震，朱橞和他的兩個兒子立馬被廢為庶人。

天順元年（1457年），剛滿周歲的朱見浚封為吉王，二十年后來到長沙就藩。吉王年輕氣盛，意氣風(fēng)發(fā)。剛到長沙，他就對原有王府進行了一次大規(guī)模的擴建。新建的吉王府“廣袤若干里”，以至“城內(nèi)地方半屬王府”。王府南門外有一座五楹石坊，其上端正中赫然刻著四個大字“藩屏王城”。

朱見浚就藩五十載，是在位時間最長的長沙王，吉王共傳8代，綿延195年。明朝中后期“宗藩日盛”，吉王府龐大的支出都要分?jǐn)偩�派到長沙百姓頭上，“長沙之民不勝其苦矣”。

這樣的王，要他做甚？

崇禎九年（1636年），末代吉王朱慈煃即位。此刻，明朝好似凄風(fēng)苦雨中飄搖的一葉小舟。崇禎十六年（1643年），張獻忠的大西軍攻克長沙，雄偉的吉王府轉(zhuǎn)瞬之間灰飛煙滅。

現(xiàn)今，想找一塊吉王府的破磚殘瓦皆是枉然。然而，東牌樓、鳳凰臺、松桂園、老照壁等一些街巷，其名莫不因吉王府內(nèi)的原景點而來。這些街巷，不管是長是短，是寬是窄，聚攏是煙火，攤開是人間。

城市和人一樣，也有記憶，因為它有完整的生命過程。那些曾經(jīng)的長沙王，宛如夏日的風(fēng)，吹得無影又無蹤。歸根結(jié)蒂，人類社會的歷史還是普通人的平凡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