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葉丹穎

2018年4月1日是哥哥張國榮離開15年的日子。昨天，我和我的小伙伴重溫了張國榮的經(jīng)典之作《霸王別姬》。

看《霸王別姬》，不自覺想起了老舍的《斷魂槍》，代代相傳的絕技被迅速變遷的時局所取代——魂斷，人散。

世界早已不似昨日，惟有戲中人停于自己的舊夢，不瘋魔不成活。他們是格格不入的遺老遺少，也是劇變時代里最純粹的堅守。

正是這份太過純粹，注定了悲劇，一如那句“怪你過份美麗”。

1.癡

古人云：“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

一生癖好于京戲的程蝶衣，果然是深情之人。戲里戲外，他都深愛著霸王，那份癡，絕不亞于黛玉之于寶玉。

當霸王娶了菊仙，程蝶衣吃醋的種種情態(tài)，都叫人忍俊不禁。

在前不久熱播的綜藝節(jié)目《演員的誕生》上，章子怡不斷強調演員的信念感，她說：

“演員這個職業(yè)是應該得到敬畏的，因為他們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情緒、身體、心靈全都奉獻給一個和自己毫無關系的角色�！�

無疑，程蝶衣將演員的信念感詮釋得登峰造極。他與虞姬同呼吸共命運，也深信師兄就是那個霸王。他在角色里陷得太深，真正做到了人戲不分、雌雄不分。

而電影中飾演程蝶衣的張國榮，亦是如此。

當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早已習慣了“認真你就輸了”的調侃，看到這份執(zhí)著、忘我的認真，是多么動人。

在《霸王別姬》里，可以看到一代手藝人對京戲深入骨髓的癡，不管他是世俗意義里的好人，亦或叛徒。

戲院被砸，程蝶衣被以漢奸罪拷走。在法庭上的自我陳述環(huán)節(jié)，他沒有為自己辯護，只說：“ 青木要是活著，京戲就傳到日本國去了�！�

這是怎樣一個至情至性之人，他深知知音難覓，也便更加懂得惺惺相惜。段曉樓說程蝶衣就是個“戲癡、戲迷、戲瘋子，他是只管唱戲，他不管臺下坐的什么人、什么階級，他都賣力地唱，玩命地唱。”

我們都記得，杜牧有一句這樣的詩：“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在動蕩的時代漩渦里，商女、程蝶衣的“莫談國事，只談風月”注定受到時代的指責。

然而，比起外部現(xiàn)實的宏大與魔幻， 戲里的小世界，才是他們可以自己主宰的真實。

在特殊的歷史時期，群眾的洪流、群起激昂的口號隨時都會棒殺一個人，而剝去非黑即白的定義，正是癡，讓一個反面人物也變得可愛豐饒。

你會看到袁四爺被押下臺要接受槍斃的時刻，邁出的第一個步伐仍是標準的京戲范；你會看到被打倒、押在地上的段曉樓還沾著毛筆為自己上妝。

這些細節(jié)充滿了張力，在危難當頭的時刻，他們保持了一個京戲藝術家的尊嚴和優(yōu)雅。

2.背叛

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但《霸王別姬》里的菊仙和程蝶衣，卻重情、重義，他們都愛著霸王，至死不渝。

然而，霸王是假霸王，虞姬是真虞姬。段曉樓這位七尺大漢，最開始讓人以為是王者，沒想到后頭卻是青銅。

如果說段曉樓救菊仙的一幕是痞里有俠氣，等他娶了菊仙后卻開始一步步慫了。

他決定聽從媳婦之勸，放棄唱戲，心里卻有深深的違和感，這是他對自己第一次的背叛，內心的良知使他充滿愧疚，知道對不起師傅。他在屋子里發(fā)瘋一般地摔東西，令人唏噓，那是英雄無用武之地的巨大憤懣。

在夢想和現(xiàn)實之間，段曉樓選擇了屈服于現(xiàn)實。這是他和程蝶衣完全不同的地方，程蝶衣代表著浪漫主義，而段曉樓則屬于現(xiàn)實主義。

如果是在太平盛世，段曉樓可以一輩子是程蝶衣的好師兄，可偏偏，在生死攸關的抉擇面前，他暴露出了人性最黑暗的一面。

為了保全自己，段曉樓出賣了程蝶衣，也出賣了菊仙。

他義正言辭地說程蝶衣是漢奸，口口聲聲說菊仙是妓女、不愛她、我跟她劃清界限！

程蝶衣怒了，連說了兩遍“你們都騙我”，接著也揭竿而起，喊：“我也揭發(fā)！”而他揭發(fā)的話也充滿了詩意。

他怒喊：“我揭發(fā)姹嫣紅，揭發(fā)斷壁殘垣！” 那是愛和美在他心中的徹底崩塌，終究，他愛錯了人。

菊仙的心也涼了、死了，聽到一生癡守的丈夫對自己的“判決”，她的眼神里是無力的絕望，悲涼至極，令人心疼。

魯迅說：“悲劇，就是把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烈火熊熊，曾經(jīng)最相愛的人上演了自相殘殺的一幕，為了自己而顧不上狼狽的吃相。一切都像一場鬧劇，一切又如此真實。人性，自此墮落至深淵。

虞姬自刎了，菊仙上吊了。在那一場大火中的批斗后，他們的價值觀崩塌了，他們的愛無存了，他們活著的意義被徹底顛覆。

越是純粹，越容易受傷害，唯有茍且之人尚茍且于世。正如，“崇高是崇高者的墓志銘，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到最后，每個人都把自己活成了悲劇，背叛或是被背叛，人人其實都被那個大的時代所背叛、被歷史背叛、被命運背叛。蒼茫天地間，戲子的命運早已被劇本定好。

而人生如戲，荒唐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