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邵陽隆回灘頭鎮(zhèn)，雨過天晴。進入灘頭鎮(zhèn)的那座石橋，以橋為起點，邊上兩條溪流通往附近的村莊，筆直的那條一直延伸到老街最深處。紙在這里分界，靠山靠水的村莊，生產(chǎn)手工抄紙；傍水臨街的老街則制作年畫和香粉紙。

探訪灘頭，所觸碰的手藝從俗到雅，穿越在生活和藝術(shù)之間，以至于你分不清何為紙藝術(shù)何為生活。這就是灘頭紙文明的精妙之處，它是理解當?shù)厝司�神氣質(zhì)的入口。

清晨6點不到，灘頭鎮(zhèn)朱家桃林村煙沖組的竹林里便燃起“炊煙”。這是李志軍的古紙坊里傳出的煙，這里的作息與村民們始終一致，連小滿備料、芒種下料這樣的抄紙安排也與當?shù)厝思腋�種的節(jié)序相對應，這場景在灘頭已延續(xù)千年。沿著溪流望去，那些橫亙民居與兩岸之間的拱橋讓人不自覺地想到了當年家家抄紙忙的景象。

初冬，灘頭手工抄紙國家級非遺傳承人李志軍的手工抄紙坊里，有7個料凼已經(jīng)熬過了近三個月，是時候取料抄紙了。他的兒子李秋桂正在料凼中選料：“等了快一百天了，這是今年抄紙上好的材料。”

灘頭的手工抄紙與《天工開物》的記載大致相似：“當筍生之后，看視山窩深淺，其竹以將生枝葉者為上料�！毙�滿時節(jié)，楠竹筍長高還未分出枝葉，李志軍的作坊和他種下的60多畝竹林就迎來了最熱鬧的時光。“這時候纖維最好，容易發(fā)酵，也極少有雜質(zhì)，是最適合拿來造紙的�！闭垇淼氖畮讉�工人進入作坊后的竹林開始選料砍伐，這是要和竹子搶時間，若是趕不上竹子抽枝葉的速度，就會影響“料”，繼而影響抄紙的質(zhì)量。竹子砍回家后需要將其斷成六寸到一尺左右的竹筒，刮去青皮，劈成兩指寬一片的竹料，并捆扎備用，古稱“殺青”。這樣的忙碌一直要持續(xù)到芒種前后，當工人們將“白料”放入已經(jīng)調(diào)配好的石灰水料凼中并覆上稻草等待發(fā)酵后，才慢慢閑下來。

7個料凼總是塞得滿滿當當?shù)�，充滿了一家人的期許。大概發(fā)酵45天后，料凼里的竹子開始變軟，作坊再次迎來忙碌時光。工人們要清洗竹料和料凼，重新投入石灰進行第二次發(fā)酵，這一次的發(fā)酵時間是根據(jù)氣候和溫度來決定的�！耙话阋惨�45天左右�！崩钪拒娬f。經(jīng)過兩次發(fā)酵后，紙料的漚制才算完成。

紙料的好壞直接關(guān)系著抄紙成品的質(zhì)量，必須有足夠耐心。為了將這門祖?zhèn)魇炙噦鞒邢氯�，李志軍通常讓兒子負責選料，“打磨他的耐性，也看看他對待手藝的態(tài)度”。李秋桂每天都要用手一點一點地從發(fā)酵的竹子中去除雜質(zhì)，做完這些，他還要跟著父親踩匡（用腳踩爛竹料）。與其他地方不同，灘頭的土紙是生料竹紙，不經(jīng)過蒸煮，踩匡尤為重要。這項工序一般在抄紙的前一天進行，踩匡不僅是個費時費力的活，還需要技術(shù)。抄紙的師傅們一次次跳起來用腳板死勁地將竹料踩成小米一樣的漿，若是用力不均勻便會傷到腳，若是太輕又踩不爛，影響后期紙張的制作。

滑葉是灘頭手工抄紙的一個秘密，在當?shù)�，它有個更形象的名字——仙人水。

去探訪灘頭手工抄紙的那天，正巧趕上李志軍在煮滑葉。幾桶山胡椒葉被傾倒在一個加滿水的大鍋里熬煮著。這實在是道磨人的工序，從早上6點到晚上8點，需要專人看守，他們一定要根據(jù)火候添柴加火，放入石灰和桐油。李志軍通常將滑葉和抄紙之間比喻成“鹽和臘肉的關(guān)系”。在抄紙的水池里，打制好的竹料中只有加入它，才能在水中松散開來，變成可供抄紙的紙漿。

李志軍每年在霜降前都必須要預備一鍋滑葉：“為什么是霜降前呢？因為滑葉需要山中新鮮的山胡椒葉，霜降后，山胡椒葉就會掉落了。”這時，鍋里開始變成黃色，他又添了點柴，往鍋里加了幾瓢水，鍋中就開始冒泡了�！拔覀兏鷦e處不一樣，我們就用山胡椒葉，因為它有黏性的汁。”李志軍說，這是灘頭的祖輩們反復試驗后得出的結(jié)論，只有用它煮出來的滑葉才是最適合灘頭手工抄紙的。

煮滑葉的過程看起來過于普通，以至于每次探訪的人都以為這是個最簡單的工序，李志軍搖頭，“看起來簡單，但它的秘密多著呢，這些材料的配比只有經(jīng)驗老到的師傅才能配出來�！倍�當鍋里的液體逐漸變得黏稠，膠的味道慢慢從鍋里傳出時，這鍋滑葉就算煮好了。

這時，打成紙漿的竹料已經(jīng)放入盛滿水的抄紙槽中，師傅們正加著滑葉反復攪拌。一缸水放多少滑葉也是匠人們的手上功夫，他們說不出一個精準的配比，似乎這是他們跟土紙之間形成的默契。經(jīng)過一夜的靜置，這種不可思議的黏液竟可以令原本松散的竹纖維漂浮在水中，成為真正意義上用來抄紙的紙漿。

紙的好壞就在于抄紙匠人們的舉手投足之間。

李志軍雙手端著抄紙竹簾入水，來回晃蕩兩下，再端出竹簾時就是一張厚薄均勻的紙了�！斑@可不是簡單的工序，一張紙的厚薄好壞全在于抄紙師傅，這需要全身心投入。”有著30多年抄紙經(jīng)驗的李志軍說，他抄紙不僅靠雙手，還要調(diào)動眼耳，現(xiàn)在的他可以根據(jù)水聲掌握紙張的好壞，“就算沒有燈光的環(huán)境，我也能抄出高質(zhì)量的紙”。

抄紙枯燥，需耐得住寂寞，在這個抄紙坊，該工序的師傅更換得最為頻繁�，F(xiàn)在負責抄紙的賀云元師傅五十多歲，以前家里也有抄紙作坊，但上世紀90年代灘頭古紙受機械紙沖擊，作坊接連倒閉，他家未能幸免�！耙呀�(jīng)20多年沒接觸，但手藝在心里，聽到抄紙房的水聲就可以拿出用了�！彼�說現(xiàn)在灘頭50歲以下的很少會這門手藝。

賀師傅抄好紙，榨干水分后，這一摞像“豆腐”一般的紙就被送進了另一間焙紙坊里，跟他同齡的朱璧云就開始了他的焙紙。作坊里的第一縷煙就是從他的焙紙房冒出的，他來上工的第一件事就是燒火，待焙紙坊里的曬紙墻慢慢升溫后才做接下去的工序。他的啟紙技術(shù)堪稱一絕，只見他手持木制小錘子在紙的四角反復畫圈，待到紙角翹起，便用竹鑷子一夾，整個動作行云流水。

他的操作間是當?shù)匾荒晁募镜臏囟扔�，焙紙也根�?jù)氣溫定，通常評判溫度是否合適的標準就是一面紙曬干取下了，另一面墻上的紙剛好干了。相對于抄紙，焙紙更加乏味。一個人在40多度的焙紙坊里不斷地重復著這些小細節(jié)，每天揮汗如雨，更等不到一個人說句話�！拔易钇诖�冬天，因為這里暖和，村里很多人會來這里，納鞋底，話家常�！�

灘頭的紙技藝總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誰也離不開誰。竹簾是手工抄紙的工具，它們彼此依存。在灘頭紙業(yè)興盛時，竹簾技藝也曾輝煌一時。

編織竹簾的藝人幾乎都在隔壁的巖口鎮(zhèn)。竹簾最盛時，巖口鎮(zhèn)的竹簾匠人多達100多位，隨著手工抄紙的衰落，如今還在堅持這門手藝的只有90多歲的陳銀生和50多歲的羅棋。來到巖口鎮(zhèn)時，羅棋正在編織一塊竹簾，打算完工后放到隆回縣非遺館展示，他現(xiàn)在是這門手藝的市級非遺傳承人。

做好一張竹簾需要精細。在選料時就容不得一點馬虎，生長3年左右、竹節(jié)較長的老楠竹是最好的。去皮、砍節(jié)、剖篾、削尖，竹竿打磨成薄細的竹條，接下來就是“抽絲”了。羅棋搬出高凳，用石頭壓住一邊保持平衡，凳中間將一塊打滿圓孔的小鐵片嵌入其中。這個小鐵片是竹簾匠人的“標準”工具，需專門定制，薄片上孔的直徑通常是2毫米到1毫米，再到0.5毫米。羅棋坐在鐵片前，將削尖的竹條一根根從洞中穿過，再用特制的鉗子抽出，竹條便成了用于編織的均勻的竹絲�！熬幒熥忧斑�要處理好線，以前用蠶絲，現(xiàn)在用尼龍線�！彼�家現(xiàn)在還保存著拉蠶絲的工具——一個紡錘和一個特制拉桿。

編竹簾需要在一個有刻度的特制木架上進行。羅棋不慌不忙地用木墜子纏好尼龍線，根據(jù)刻度等距掛在木架子上，竹絲放一根，木墜子依次交叉編織一下，再放一根，再交叉編織一次，如此往復。大概一個月左右，在木墜子輕微碰撞的聲音中，一張簾子就出來了。“每張簾子需要上千根竹絲，但編織時間一般根據(jù)尺寸和密度來�！焙熥釉诰幙椡旰筮�需上土漆。刷土漆要掌握好漆的濃稠，涂抹均勻，保證竹絲不能黏連，否則紙漿無法穿過縫隙，抄不出好紙。溫度的把控也很重要，若沒有大太陽天就要準備炭火。竹簾上繃一個外框，用豬毛刷刷土漆，刷一次干一天，一張簾子常常需要刷三次土漆。刷好土漆的簾子防水不腐，光滑耐用。

但灘頭抄紙已然落寞，一年也難得編織一塊竹簾，作為非遺傳承人，羅棋很困擾：“不能作為營生手段的手藝，該如何傳承？”

在灘頭鎮(zhèn)，三條小溪的交匯處，是土紙和年畫的匯合處。穿過老街的小溪沿線是年畫的制作地，而從村莊流出的小溪卻是土紙的分布處。循著這個規(guī)律來探尋灘頭年畫，總能遇見驚喜。

作為土紙的加工紙品，發(fā)端于明末清初的年畫有著很大的名氣，它和雕版的完美結(jié)合成就了灘頭紙業(yè)的另一種文明。五顏六色的年畫里承載著當?shù)厝藢ι�活的憧憬。所以，沿著老街一路走過，新舊門框上家家戶戶都貼著年畫，即便已經(jīng)褪色，也仍帶著一份“守護”的偏執(zhí)。這大概也是當?shù)厝酥谱髂戤嫷某跣摹?/span>

將一張樸素的土紙修飾成一個完整的民俗故事，這是灘頭年畫匠人最擅長的技藝。

每年中秋節(jié)過后，灘頭人便印制年畫。這是收獲的季節(jié)，年畫所需要的一切材料在這時候都能備齊，平時耕地的藝人這時也可以專心投入年畫制作。灘頭年畫最輝煌的時候，當?shù)卮笮∽鞣挥?08家，工人多達2000余人，每年可以印制兩千萬份年畫。但這樣的歷史不再，如今在灘頭，年畫成為國家級非遺，還在堅持年畫制作的作坊屈指可數(shù)。我們都熟悉年畫國家級非遺傳承人鐘建桐家的高臘梅作坊，但這次前去，因為房屋維修，作坊暫未開工。慶幸的是在灘頭最大的年畫作坊原址上，高臘梅和鐘海仙的徒弟尹冬香重操舊業(yè)，開始年畫傳承。在2018年9月底，她已經(jīng)被評為年畫省級非遺傳承人。

沿著石板路進入尹冬香的“福美祥”年畫作坊，這是一棟青磚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的古建筑，有百多年歷史。她租了這處房子，將每一道年畫工藝的操作臺都布置得古色古香。8歲跟隨師傅學藝，這是她唯一一次“單干”�！耙郧案赣H也是年畫匠人，但我們家境貧寒開不起作坊，只能給人幫工�！痹谒�看來，年畫就像她自己對生活的熱情。尹冬香不急著領(lǐng)大家參觀，而是去了偏房，穿梭在大鍋和小桶之間�！耙粡埻良堊兂梢环�年畫，這是開始。”做成一幅出彩的年畫，土紙的處理也很關(guān)鍵，她的蒸鍋和水池、水桶正是蒸煮土紙、拖膠的工具。而大桶里沉淀下來的白膠泥是用來刷紙的，上了粉的紙晾干后才能印制年畫�！敖�(jīng)過這些工序處理后，紙張很柔韌，刷粉后印制年畫易上色，而且防蟲蛀，可保存很久�！�

地處湘西南的灘頭吸取楚文化和梅山文化所長，年畫里除了神像還有吉祥如意、民間故事等，它們顏色艷麗，甚至有點夸張，“顏色越鮮艷，對生活的美好憧憬越強烈”。但要完成這樣的一張年畫，除了對土紙的加工環(huán)節(jié)，還需要七次印刷、七次手繪，這樣計算下來，至少有20多道工序。

在灘頭，造紙術(shù)和雕版印刷術(shù)的完美配合催生了年畫。在尹冬香的年畫制作間，最吸引人的便是這些沾滿顏色的套版。在她目前恢復的二十多套版里，線板和色板最少的“和氣致祥”年畫也需要三塊板才能完成。而其余的年畫內(nèi)容，大多都是一塊線板配四至六塊色板。這些套版也是當?shù)氐牡癜娼橙擞帽就恋睦婺竞蜅髂镜窨潭�成。在灘頭的紙產(chǎn)業(yè)鏈中，雕版匠人是最少的，因為這一行要學會學精太難。而今，這門手藝也被評為國家非遺，能傳承這門手藝的匠人劉國利已有44歲了。“我是跟隨父親學雕版的，剛開始學時，雕版很吃香，但是當我學成，這個行業(yè)已經(jīng)沒落了�！彼�的父親是當?shù)赜忻�雕版藝人高福昌的徒弟，�?979年，高臘梅作坊恢復年畫印制時，很多套版都是他們復刻的。在灘頭年畫輝煌的時候，劉國利父親接生意是根據(jù)自己喜好來�！澳菚r候，要套版的年畫作坊很多，常常需要趕工，如果不加工錢，雕版匠人是不會做的�！�

在劉國利的雕版操作臺上，木槌、刻刀、銼刀散在一堆木屑之間，這些零零散散的工具至少有20多種。但他常用的是刻刀和銼刀，這兩樣工具被磨得發(fā)亮。見到他時，他正在刻關(guān)公（門神），線板已經(jīng)完成，四塊色板依稀擺放在桌子上。他習慣性地右手握柄行刀，左手拇指反作用力控制刀下部，使刀的方向、力度、速度有所節(jié)制。在敲敲打打中，一塊色板的大致輪廓就出來了。他給年畫刻套版更加用心，每一塊板的深度都控制在0.7至1厘米左右，“年畫的線板線條要流暢圓潤，作為好的雕版匠人刻出的一塊線板可供印制年畫上萬張”。用刻刀和銼刀打磨好人物的線條，像用磨砂磨過一般細膩。尹冬香的年畫作坊里有一些套版是劉國利刻的，她較為滿意，“線條很好，刀工很細致。”

灘頭年畫在最輝煌時有六十多個品種，后來因種種原因被毀壞，到高臘梅手上時也只恢復了29套版。尹冬香現(xiàn)在花了幾十萬元復刻了20多套版，她還希望在自己手上能恢復40多套版。

有了套版之后，就是年畫的印刷環(huán)節(jié)，這中間需要七次套版印制。每一次套版后都要等顏色晾干后再進行第二套版，如此反復七次，差不多需要20多天。這還不算完，它還需要匠人在年畫上進行手繪和開臉。這其中包括托頭子、勾鼻子、畫白眼、畫唇、畫子須、畫細須、分眼珠、點睛、吊胡子、打胭脂等。這是項難度極高的技術(shù)活，要在無數(shù)張年畫里將眼睛、眉毛、胡子、嘴唇準確無誤地畫好極為不易。以前，在年畫作坊，往往一錐子將100張年畫扎到底，臉部細節(jié)絲毫不差才算優(yōu)良，這也是評定年畫匠人的標準。

灘頭年畫從手工抄紙到年畫成品，20多道工序在一個地方完成，在全國的年畫制作中尤為罕見。

“灘頭年畫離不開灘頭�！币�冬香用桌子擺出一整套年畫制作工具，她說小到一個竹片，大到雕版，任何一樣都帶著本土氣息。從選紙、土紙?zhí)幚�、刷底，到刻版、七次印刷、七次手繪等，20多道工序里用到的原料和手藝也都是最本土的。

在她的年畫作坊里，年畫紙是灘頭本土的“玉版紙”，經(jīng)過蒸煮，托膠后變成熟紙。刷底時用到的粉也是當?shù)赝辽�土長的白膠泥，“我刷底的刷子也是收集本土的羊毛制成�！彼�拿出那把白刷子笑道。此外，套版用的鬃毛刷也是本土棕樹上割下來的，就連最關(guān)鍵的那只點睛之筆也是她去山上找尋植物，花了幾個小時做成的�！暗癜婢透�不用說了，它的材料是本地的梨木和楓木，雕刻也是最地道的本土匠人。”在年畫的套版印制中，顏色往往按照黃、綠、藍、朱紅、品紅、煤黑等順序上色，這些色塊及色線發(fā)生重疊交錯，給人很強的視覺沖擊。這些顏色如何得來？尹冬香從角落里拿出橘紅、玫紅、墨綠、煤黑、品黃五個顏料桶，她說，調(diào)色是年畫匠人的秘密，這些顏色非本土植物不行。所以每年到了中秋節(jié)前后，她都會上山采摘帶有這些色彩的植物，用當?shù)氐陌啄z泥調(diào)制。

灘頭人調(diào)動當?shù)匚锂a(chǎn)來完成一門手藝，將最原始的本土因子添加在年畫里，讓其長盛不衰，足見他們的用心。

在灘頭，美容養(yǎng)顏的香粉紙的出現(xiàn)讓人耳目一新，打破了土紙的天然鄉(xiāng)村氣息。它的“洋氣”也讓灘頭鎮(zhèn)的紙產(chǎn)業(yè)鏈條有了提升。當?shù)厥炙嚾藙?chuàng)造了它，它是唯一區(qū)別于其他紙的產(chǎn)品，需要另辟蹊徑，走出一條更高端的路線。

王夫之謂：“無其器則無其道”，在香粉紙的工藝里，器大概便是最為基礎(chǔ)的手工抄紙，而道則是那層帶著神秘色彩的粉。粉和紙一見如故，才不至于兩相辜負。

一張上好的香粉紙，除了紙質(zhì)量上層外，最重要的是粉。這里的粉是灘頭獨有的礦物質(zhì)原料——應天石，當?shù)厝朔Q之為白膠泥。它具有強力殺菌、消炎、美白、去油膩等功效，是護膚佳品。應天石非常難得，它在灘頭峽山的溶洞里，只有石頭縫中才有，雖然外觀跟花崗巖相似，但它的觸感非常柔滑。

取應天石既是技術(shù)活也是力氣活。在當?shù)�，這樣一道工序常常是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完成。他們需要用特制的木棒用力敲打，將原始泥塊中的石頭和雜質(zhì)一并敲碎，再放入裝滿井水的池中。經(jīng)過充分攪拌后，泥和雜質(zhì)沉入水底，泥漿浮在水中。這時，需將池底的泥和雜質(zhì)去除，留下渾濁的泥漿部分置入小格沉淀。經(jīng)過時間沉淀，分離水，就得到制作香粉紙需要的泥漿。

備好粉后，則是尋找紙的過程。制作灘頭香粉紙的紙一定是當?shù)爻�出的“長時仄”土紙。將其蒸煮后托膠，再由手藝嫻熟的師傅用刀刮去灰塵、剔刺，用特制的面粉漿補缺后才能跟粉相遇。這時，經(jīng)驗老到的師傅將提煉出來的白膠泥和水配比，刷在處理好的土紙上。這是制作香粉紙的關(guān)鍵工序，也是極為秘密的部分，只有老師傅憑手感才能將粉調(diào)得恰到好處。經(jīng)過這一系列繁瑣的工序后，粉和紙第一次相遇。手藝師傅用鬃毛刷將泥漿刷在紙上，掛在竹竿上晾干。上了第一次粉的紙自然晾干后，還需要刷一次粉。不過這次的粉是白膠泥跟不同顏料配比而成，同樣的方法刷上第二次后，繼續(xù)晾干。這道工序后，香粉紙的制作初步完成。再經(jīng)過消毒、刀割后進行簡易包裝，原始的香粉紙成型。

其實香粉紙本身是白色的，但很多時候為了美觀，要配合化妝品的調(diào)香工藝，時常在第二次刷粉時，用白膠泥和相應的顏料配比。

作為最獨特的化妝品，接地氣的香粉紙成功逆襲。它從一張鄉(xiāng)野之地的土紙華麗變身，進入皇宮貴族的妝奩，一度成為慈禧太后的美顏秘籍。

早在乾隆年間，當?shù)厝吮銍L試著用白泥加工紙了，到了光緒年間，這樣的紙品被眼光長遠的商人重視。當?shù)亓鱾靼l(fā)現(xiàn)香粉紙商機的是上海資本家習蘭慶，他原本去灘頭開“慶記”紙店，經(jīng)營土紙和色紙，無意中發(fā)現(xiàn)婦女們用刷有白泥漿的紙擦臉化妝。于是，他發(fā)動當?shù)丶堔r(nóng)生產(chǎn)香粉紙，試銷上海等地后，很受歡迎。那時候，香粉紙作為朝廷貢品，受到慈禧太后青睞，她還稱其為御泥。在她的帶動下，后宮佳麗們紛紛使用。至民國，香粉紙的名氣更大，上海、湘潭等地的客商慕名前去灘頭組建作坊生產(chǎn)香粉紙。那時候，每年生產(chǎn)的600箱香粉紙已經(jīng)銷往歐美和日本，國內(nèi)一紙難求。

在當?shù)兀�制作香粉紙是很時髦的事，于是越來越多人來學習這門技藝。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因為國外對香粉紙的需求大增，國營香粉紙廠不能滿足需求，有手藝的當?shù)厝思娂娮约恨k作坊生產(chǎn)香粉紙。“香粉紙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非常流行，那時候是高端化妝品，我們這里生產(chǎn)的茶花牌和雅春牌最暢銷。”香粉紙匠人尹端云回憶，一本香粉紙小冊有40多小頁，每頁刷有一層適合各種膚色的桃色、黃色、奶米和白色各色粉底，在當時每頁小紙不足一分錢，但出口國外，一盒香粉紙可以賣上8英鎊。在灘頭的一些歷史數(shù)據(jù)里，香粉紙的輝煌一直持續(xù)到上世紀80年代。1984年，灘頭鎮(zhèn)居民組建香粉紙作坊32家，年產(chǎn)量達1660大箱。之后兩年，集體和個體的作坊共60家。但此后，隨著當?shù)厥止こ�紙的沒落，香粉紙也漸漸淡出人們視線。

時至今日，這張走高端路線的紙只是在默默維持最后的尊嚴。

在灘頭尋找香粉紙匠人并非易事，這門落寞了二十多年的手藝在鎮(zhèn)上已經(jīng)寥寥。唯一的香粉紙作坊藏在當年的香粉紙廠大樓里，如若不是附近居民，甚少有人知曉。

在一樓的香粉紙操作臺，65歲的劉菊芳拿著大刀正在給土紙除塵、剔刺�！斑@里4層樓，只有我們9個人，最小的也有60歲了�！彼麄兌际窃瓉硐惴奂垙S的工人，早過了退休年紀，但沒人會做香粉紙，現(xiàn)在的老板又找到他們幫忙。劉菊芳說，她從早上6點坐到晚上6點，要完成10刀紙（一刀一百張）的除塵工作，而每刀紙的工錢是6.85元�！昂芏嗳硕疾恢�道香粉紙了�！彼�說完，打開旁邊的盒子取出香粉紙，撕掉一頁在手上擦了擦，“你看，手變白變滑了吧，多好的東西啊”。這盒紙還是上世紀80年代香粉紙最輝煌時她留下的，怕以后沒有香粉紙，她一直沒舍得用。為了讓我們了解更多香粉紙現(xiàn)狀，她領(lǐng)著我們?nèi)?樓，找到最年輕的匠人尹端云，“他是技術(shù)最好的，調(diào)漿都是他”。

爬上3樓，尹端云正在完成最后一道刷粉工序，他抬手將一張張香粉紙掛在頭頂?shù)闹窀蜕�，那一刻，偌大的房間里，他的背影顯得尤為落寞。作為掌握最機密技術(shù)的香粉紙匠人，他仍保留著當時的傲嬌，無論我們?nèi)绾伟l(fā)問，他始終保持沉默。直到問及他有無徒弟時，他帶著情緒搖搖頭：“我是最年輕的香粉紙匠人�！痹跒╊^的紙產(chǎn)品中，最輝煌的是香粉紙，最落寞的也是它，如今，紙產(chǎn)業(yè)鏈的其他紙品和工藝，大多都列為國家級、省市級非遺，而香粉紙還只是縣級非遺。尹端云似有不甘。

當我們再次經(jīng)過劉菊芳的操作間時，她拿出那盒珍藏近30年的香粉紙塞到我們手里，說：“送給你們�！�

（該文章原標題《一張手工抄紙的千年“變形記”》，發(fā)表于201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