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長沙的暑氣漫過天心閣的飛檐時,都正街青石板縫里滲出的涼意,混著老槐樹的蔭翳,把二十年光陰泡得柔軟綿長……這條藏在城市繁華里的老街,曾是明清長沙“四大正街”之一,當現(xiàn)代文明的霓虹在街口徘徊時,它仍固執(zhí)地守著半闕舊夢,在時光深處低吟淺唱。
都正街的清晨是被石磨聲喚醒的。巷口的豆干鋪前,老板娘用粗布圍裙擦著手,掀開木蒸籠的瞬間,白霧騰起如同一幅未干的水墨畫。我總想起祖母說過的“九門提督”故事——清康熙年間,都正街曾住著一位姓陶的武將,其府邸門前的石獅子歷經(jīng)三百年風雨,至今仍在某戶人家的墻根下靜默。那些被歲月磨得溫潤的青磚,或許還刻著當年武將坐騎的蹄印,而檐角低垂的銅鈴,風中搖曳時似有甲胄輕響。
轉過三王街舊址,忽見一堵斑駁的照壁。墻面上“!弊蛛m已褪色,卻依稀可見民國初年的修繕痕跡。老輩人說,這里曾是“三王祠”的所在,紀念的是西漢長沙王吳芮、明代吉王朱見浚、谷王朱橞。祠廟雖毀,街巷卻因之得名。指尖撫過墻縫里鉆出的苔蘚,忽然想起《長沙府志》里記載的“三王會”盛景:每逢祭日,百姓抬著神像游街,糖畫擔子、面人攤兒沿著巷道鋪開,孩童們追著舞龍的隊伍跑,鞋尖踩碎滿地炮仗紅屑。
都正街的妙處,在于雅俗共冶一爐。清末民初,這里既是挑夫走卒的歇腳處,也是文人墨客的流連地。如今尚存的“賜閑湖”舊址,原是清代江蘇巡撫吳世恩的私家園林,取名“賜閑”,暗含“天子賜閑”的退隱之意。園子里曾有曲水流觴之宴,文人雅士在此吟詩作賦,而隔墻便是市井叫賣聲。這種“大隱隱于市”的趣味,恰似湖湘文化的精神內核——既具經(jīng)世致用的務實,又存詩禮傳家的風雅。
更耐人尋味的是巷尾的“時務學堂”舊址。戊戌變法時期,梁啟超曾在此講學,培養(yǎng)出蔡鍔、范源濂等維新志士。百年前的朗朗書聲早已消散,唯有門楣上“學貫中西”的磚雕,在夕陽下泛著幽光。遙想當年,少年蔡鍔從寶慶府(今邵陽)負笈而來,穿過這條青石板巷時,可曾想到日后會成為“再造共和”的名將?都正街的每一塊磚石,或許都曾見證過理想的萌發(fā),就像巷口那株百年銀杏,春日里新葉初綻時,總讓人想起“少年心事當拏云”的豪情。
近年都正街重修,老茶館旁開出了文創(chuàng)小店,油紙傘與咖啡杯并排而立,卻無絲毫違和。在“桃花井”遺址旁,一位老人擺著糖畫攤,銅勺在青石板上澆出蝴蝶紋樣,旁邊的年輕媽媽正給孩子講解“桃花井里藏龍”的傳說——相傳明代吉王府的小龍女曾在此汲水,井水遂常年甘冽。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在此刻悄然對話,如同老槐樹的年輪里嵌著新抽的枝椏。
賈誼這位西漢才子謫居長沙時,曾寫下“鳳凰翔于千仞兮,覽德輝而下之”的句子,其孤高傲骨與都正街的煙火氣,竟奇妙地融為一體。遠處的天心閣亮起燈火,照亮了麻石路上深深淺淺的腳印——那是挑夫的草鞋印、文人的布鞋印、現(xiàn)代人的皮鞋印,層層疊疊,織就了這座城市的文脈肌理。
離開都正街時,巷口的豆干鋪已打烊,唯有一盞馬燈懸在檐下,暈開一圈暖黃的光;仡^望去,巷道深處的飛檐翹角如同一尾游向歷史深處的魚,而我們這些過客,不過是驚起的水花,在時光的長河里稍縱即逝。但總有一些東西會留下來,比如青墻上的苔痕,比如老人口中的傳說,比如石板縫里倔強生長的野草——它們都是都正街的“人宗”,是這座城市寫給光陰的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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