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開軍，法學博士，研究員，安徽省高級人民法院黨組書記、院長、二級大法官。

失控的人生，源于動蕩的家庭

1993年，熊偉出生在安徽省合肥市一個復雜的大家庭中。他的母親阿芳本是父親老熊飯店里的服務員。那年，熊偉母親19歲，熊偉的父親已經(jīng)54歲。熊偉父親與前妻育有一子兩女，熊偉的大哥熊金傳比熊偉的母親還要大6歲。

在熊偉小時候，經(jīng)濟地位懸殊的父母沒能給他一個穩(wěn)定的家庭。父親經(jīng)常家暴母親，母親受不了經(jīng)常離家出走，哥哥、姐姐視他為來搶奪財產(chǎn)的外人，整個家庭鮮有溫情可言。

熊偉的大哥曾因向父親要錢不成，揚言要殺熊偉。熊偉父親悄悄把熊偉送到外地武校躲避，還被大哥打了一頓。但熊偉并沒有在武校待下來，他說：“在武校上了半年后，吃不了苦，就回來了。”

14歲那年，因為和幾個同學一起打架斗毆致人傷殘，熊偉被法院以故意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六個月，緩刑兩年，還賠償對方十幾萬元。發(fā)生這么大一件事，父親會怎么教育熊偉？“我跟他們能說什么？該賠償不就賠償嘛�！崩闲苓@樣回答。

這期間熊偉還跟著身邊的伙伴去紋了身。大片的紋身帶來的結(jié)果是，熊偉再也難以找到工作�！叭思也灰�”，熊偉對記者說。

因為熊偉被判緩刑時，尚未成年，司法機關(guān)和學校還是幫熊偉進入了中專，學空勤專業(yè)。但畢業(yè)之后熊偉沒有去上班，而是去了“社會上朋友”的牌九場當小馬仔，因為“能掙多一點嘛”。那年，熊偉十七、八歲。

20歲左右，熊偉失戀了，找朋友傾訴的時候，又在朋友的慫恿下開始吸毒。

調(diào)查后，董開軍大法官分析說：“他父親家暴他母親，他哥哥毆打他父親，還因此受到了刑事處理。熊偉本人也和他哥哥曾經(jīng)動手，而且刺傷了他哥哥。暴力因子在他身上潛移默化地增長，到了一定程度，就很自然而然地結(jié)出惡果了�！�

畸形的家庭關(guān)系，“巨嬰如何養(yǎng)成”

熊偉的大哥熊金傳在1994年犯罪入獄，在熊偉14歲那年獲釋出獄。

熊偉的媽媽說：“很恐怖的，他這家庭！自從他大兒子回來之后，我們這家庭就一步一步……，那時候如果我要不走的話，那可能我也早就死了�！�

據(jù)熊偉的父親熊明琴介紹，熊金傳曾經(jīng)把自己打成重傷。熊明琴因此親自將他大兒子告上了法庭。

“破裂了。早就破裂了！”熊明琴這樣評價父子關(guān)系。

一個兒子為什么把自己的父親打成這樣？

汪柯回憶說：“因為他大兒子剛出獄，又有賭博的惡習，一直找他父親要生活費，當時喝了點酒，就對他父親進行毆打。我當時把他送到看守所刑拘的時候，熊金傳就威脅他爸爸，說我們家里面的事情你讓公安來處理，這個不是太合理。面對他的威脅，他父親特別害怕�！�

即便如此，在熊偉父親發(fā)現(xiàn)熊偉吸毒后，還特意帶著他和哥哥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

老熊說他的本意，是希望大兒子能管住小兒子，但實際卻事與愿違。

警方介紹，2008年的時候，熊金傳因為吸毒販毒被刑事拘留。取保在家期間，再一次在瑤海區(qū)金大塘菜市場用賣肉的剔骨刀將他人刺傷，在吸販毒案件取保候?qū)徠陂g再次作案。

兄弟倆住在一起，生活不僅沒有安穩(wěn)下來，兩人間還發(fā)生了相互傷害。

熊偉說：“他打我欺負我，壓榨我，我后來想一想，我跟他不就有毒品的這個聯(lián)系嘛，我說我不吸毒了，跟他不就沒有聯(lián)系了嘛。我就在房間喝酒，喝完酒我到廚房去找他，他就逮到我的手，拿我的手就往我自己的手上砍了兩刀，斷了三根筋�！�

熊偉在家養(yǎng)傷期間，又和哥哥熊金傳發(fā)生了沖突。

熊偉介紹，當時熊金傳叫他下來干活�！拔抑v我手都斷掉了，我一個手怎么干活？他說不要廢話，結(jié)果他上來就打我，我就看到了父親右邊那個小桌子上有一把水果刀，我就給他一刀，他就跑了。這一刀下去之后，我跟我父親就回來安華園住了，我跟他倆也分開了，我跟我父親就不再受他奴役了�！�

熊金傳妻子回憶說：“熊金傳差一點點就死了”。

據(jù)合肥市第二人民醫(yī)院骨科新區(qū)副主任醫(yī)師張浩介紹，熊金傳來到醫(yī)院的時候是大出血，病情比較危重。送到手術(shù)室的時候血壓已測不出來了，心率特別快，整個人呈瀕死感。

慌亂中，熊金傳的妻子把120電話撥成了110。但父親老熊不想報警，認為家里人的事應該在家里解決。他要求熊金傳與妻子不要追究熊偉的責任，甚至和前來調(diào)查的公安民警說是他們弟兄鬧著玩的。最終，這件事并沒有報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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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審合議庭的高洪波法官說：“發(fā)生這樣的事件以后，在正常的家庭，就要反思思考這個問題，而熊偉的父親抱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強迫要求熊金傳與他的妻子不要追究熊偉的責任，甚至和前來調(diào)查的公安民警說是他們弟兄鬧著玩的。沒有及時地制止和處理熊偉，造成了熊偉認為肆無忌憚，認為以后什么事情都能擺平，最終釀成了這樣一個悲劇�！�

熊偉刺傷哥哥的事傳開了。在外面遇到朋友伍長隆的時候，熊偉被伍長隆說了一頓。

熊偉刺傷大哥熊金傳后，熊家父子三人就分開生活了。熊偉繼續(xù)著自己隨心所欲的生活。老熊給他買的新房子花了100多萬元，沒想到熊偉住了沒多久就以30萬元的低價賣掉了，十幾萬元的車也被他以7萬元賤賣了。

熊偉的父親越來越不愿意管這個任性的兒子。熊偉繼續(xù)著自己“巨嬰”般的生活，每天靠和父親討要紅包過日子。他雖然在社區(qū)戒毒已經(jīng)成功，但又開始了酗酒。熊偉的生活，好像一片隨波逐流的落葉，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漂向哪里。

庭審現(xiàn)場，聚焦兩大爭議焦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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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偉認為，在殺人之后自己打電話給哥哥，導致后來公安民警能夠抓到他，這說明自己是一種自首。

就此問題，檢察機關(guān)當庭宣讀了熊偉哥哥熊金傳的詢問筆錄。（熊金傳因病已于2020年9月去世）

安徽省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魯建武：“證人熊金傳詢問筆錄的主要內(nèi)容：‘2020年9月18日16時許，我同父異母的弟弟熊偉說他今天在來安花園等東東，就是伍長隆，要打?qū)Ψ�，但是沒有等到伍長隆，于是就去了對方的家里找對方，但是對方不在家，就跟對方的父母發(fā)生了糾紛，于是用刀將對方的父母殺了。我聽完之后不太確定熊偉講的是真是假，但是熊偉身上都是血，隨后熊偉又掏出了一個蘋果手機，說是對方母親要報警，他搶過來的。之后熊偉讓我給他安排一下，就是想跟我換個房子住，但是我拒絕了。’”

熊偉在庭上不認可哥哥的證言。

熊偉說：“因為我自己家庭里面有家庭糾紛，這個哥哥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從小就恨我，有幾次想把我殺了，所以他說的這個證言都是想置我于死地的證言，是不存在的證言。”

庭審中，檢察員出示了小區(qū)監(jiān)控視頻。

安徽省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魯建武：“案發(fā)當日小區(qū)監(jiān)控畫面視頻來源于小區(qū)監(jiān)控，證明上訴人熊偉在案發(fā)當日13:53出現(xiàn)在來安花園小區(qū)中央道路上，上身著紅色T恤，下身穿藍色牛仔褲，褲子右后口袋插著疑似水果刀的物品。結(jié)合熊偉到案后的供述，此時已喝過一瓶紅酒、兩打啤酒。從視頻反映的步態(tài)看，熊偉步態(tài)正常�！�

檢察員展示的特警執(zhí)法記錄儀記錄的畫面證實：特警向熊偉核實身份時，他否認自己是熊偉。

安徽省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魯建武：“執(zhí)法記錄儀客觀記載嫌疑人熊偉被抓獲到案不屬于主動投案，雖沒有抗拒抓捕，但第一時間拒絕表明真實身份�！�

針對熊偉提出的自己有精神病的問題，安徽省人民檢察院專門申請了鑒定人出庭。

安徽省合肥市第四人民醫(yī)院司法鑒定科副主任、精神科醫(yī)師韓麗娟當庭作證：鑒定專家綜合鑒定材料及檢查情況，根據(jù)診斷標準及司法部頒發(fā)的《精神障礙者刑事責任能力評定指南》進行分析討論，一致認為被鑒定人熊偉作案時處于普通醉酒狀態(tài)，評定為完全刑事責任能力。

而針對熊偉本人的吸毒經(jīng)歷，案發(fā)之后，公安機關(guān)也對其進行了尿檢，但是尿檢結(jié)果是陰性。

關(guān)于熊偉稱自己曾受過精神刺激，案發(fā)當天，見到東東床上的玩具熊，突發(fā)精神恍惚，做出過激行為的辯解。

鑒定人韓麗娟指出：“被鑒定人所稱的精神刺激是既往時間比較久遠的刺激。最多可以認為對被鑒定人的心理上可能造成一些陰影，但是絕對構(gòu)不成精神疾病，在卷宗材料和精神檢查中也沒有發(fā)現(xiàn)這些精神刺激對其造成的明確的影響，也不影響刑事責任能力的評定�！�

“發(fā)小殺親案”二審宣判，大法官一槌定音

庭審中，董開軍大法官讓各方都充分發(fā)表了意見。

在最后的陳述中，上訴人熊偉表示：認罪認罰，希望法庭從輕處罰。

辯護人認為：“熊偉構(gòu)成坦白，具有坦白的量刑情節(jié)。同時熊偉個人的成長經(jīng)歷也應當作為對其進行量刑的考慮因素之一。”

檢察員認為：“熊偉作為一名具有完全刑事責任能力的人，應當對作案時的行為負相應的法律責任。”

訴訟代理人代為宣讀了被害人的兒子伍長隆發(fā)表的意見：“殺人犯熊偉罪行極其惡劣，后果極其嚴重。殘忍殺害了兩個無辜老人，搶走手機，給我的家庭帶來了無法彌補的災難，也給社會帶來了極大的恐慌。為了告慰無辜亡靈母親和重傷父親，必須血債血償。對于惡人，必須要毀滅性地打擊，正義的槍聲，一定要打響，必須要消除社會的毒瘤。”

在認真聽取了上訴人的當庭陳述及雙方舉證、質(zhì)證和辯論意見后，審判長宣布休庭。

休庭之后，經(jīng)過合議庭評議，并提交安徽省高級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討論。2021年11月5日下午3:30，安徽省高級人民法院對熊偉故意殺人上訴案，進行了宣判。

董開軍大法官：“本院認為，上訴人熊偉故意非法剝奪他人生命，致一人死亡，一人重傷，其行為構(gòu)成故意殺人罪，依法應予懲處。熊偉因瑣事遷怒他人，蓄意報復繼而濫殺無辜，主觀惡性極深，人身危險性極大，犯罪手段殘忍，后果特別嚴重，罪行極其嚴重。雖然熊偉能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熊偉近親屬有協(xié)助抓捕熊偉的行為，但不足以對熊偉從輕處罰。原判認定事實和適用法律正確，量刑適當，訴訟程序合法。案經(jīng)本院審判委員會討論決定，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236條第一款第一項之規(guī)定，裁定如下�！�

書記員：“全體起立�！�

董開軍大法官：“駁回上訴，維持原判。本裁定依法報請最高人民法院核準�！�

庭審已經(jīng)結(jié)束，熊偉的案件卻依然給人們留下了很多思考。

安徽省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魯建武：作為一個公民，首先不僅要有正確的三觀，人生觀、世界觀和價值觀。同時還要有法治意識，要堅守法律的底線。珍惜生命，遠離暴力，這是這個案件很強的一個警示。被告人也有值得同情的地方，家庭環(huán)境造成了他畸形的成長經(jīng)歷，使他沒有得到應有的關(guān)愛和管教。

《大法官開庭》節(jié)目組深入采訪這起案件一個多月，也和熊偉做過一次長達5個多小時的采訪對話。記者在和熊偉對話的時候，感受到的是一種“無奈的鈍感”。熊偉的一生，能感受到痛苦，卻不知因何痛苦；會產(chǎn)生憤怒，卻不知為什么憤怒。他在命運巨掌的拉扯下跌跌撞撞，無意識地隨波逐流。人生缺失的短板，勾勒出了他命運的上限。

在這起故意殺人案的死刑判決之后，我們并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跟隨采訪大法官審理的這起死刑上訴案件，也牽引著我們?nèi)�尋找悲劇的成因�?/span>

孩子，是父母生命的延續(xù)，是家庭的未來。他們?nèi)松�的得失，他們的幸與不幸，都在反證著父母與家庭的責任。公正的法律，可以守護我們內(nèi)心的正義；而溫暖的家庭，則能教會我們?nèi)绾稳�愛�?/span>

《今日說法》12.4特別節(jié)目《大法官開庭》之《正義的守護》，點擊二維碼可以收看上、中、下三集的完整視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