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難得遇見的晴好天氣，恰好被我們趕上了。潘存家和老伴黃成鳳也很高興，正是做斗笠的好日子。

工作室里到處堆放著成品和半成品，還有袖珍款，僅杯蓋大小。除了傳統(tǒng)樣式，有些斗笠上用防水顏料畫著苗族圖騰圖案，艷麗活潑。潘存家畫不來那些，他說，是縣里請的一些大學(xué)生專門過來描的。他的手藝有一半是跟父親學(xué)的，但父親只會編，卻不會“破篾”（竹子處理工藝），他于是跟一個篾匠學(xué)習(xí)如何把一根竹子“破”成細(xì)細(xì)的竹絲，這才湊齊了全套。

老伴黃成鳳坐在一邊，正往一只倒置的斗笠邊沿上小心翼翼排棕絲，生怕碰散了，又得重來。我這才注意到，一只斗笠原來是三層結(jié)構(gòu)，里外兩層相似，都是竹編網(wǎng)眼結(jié)構(gòu)，中間這一層，須用棕櫚絲、油紙、竹箬等防水之物鋪墊。

竹笠不是用一種竹子制成。潘存家舉著一根細(xì)細(xì)的野生水竹告訴我，里外那兩層竹笠骨架，得用水竹做，因為它柔軟，竹節(jié)細(xì)小，破篾容易，適合編織；笠沿環(huán)邊部位，相當(dāng)于起保護作用，須粗壯堅實的楠竹，強度大；帽圈則要用到柔韌性更好的桃竹，以適應(yīng)不同的頭圍。

不論哪種竹子，編織之前，都需要“勻篾”，使篾絲達到相應(yīng)的精度要求。老潘使的一把篾刀，請鐵匠打造于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半個多世紀(jì)里，不知有多少竹子骨裂于刀下，靠近刀柄的一側(cè)，已然勒出了一條淺淺的槽痕。

憑一把篾刀，從竹子到竹絲，不少于10道工序。

分層。一般只用竹壁表面一層，這一層韌性極好，顏色亦鮮亮，所以需要去掉竹黃底層，然后一析為二，二析為四，如此越析越薄。從青篾（帶表皮）到黃篾（不帶表皮），一片竹可“析”出八層篾片，最多能析12層，像紙片一般輕薄。

要想更細(xì)，還得“拉”：將刮刀固定在長凳上，拇指按住刀口，一根篾片在刮刀與拇指的中間，抽拉四五次，若不斷，得全憑手指的感受與把握。最后，從刀口飛出的竹篾，已光潔如綢帶，細(xì)如絲線飄搖。與其說是篾刀的工夫所在，倒不如說是手指與竹子的彼此磨礪。

老潘做的一只最貴的竹笠，標(biāo)價七百元，所用的竹絲寬度不到1毫米。

斗笠的編織同樣是個細(xì)活。周成鳳從尖頂開始織，像織布那樣，經(jīng)緯交替，但主要的手法是“挑”和“壓”，始終挑起兩條經(jīng)篾壓住一條緯篾，這是竹編中最常見的“挑二壓一”的方法。為了防水遮陽，里外兩層斗笠骨架，外層要織得更致密，孔洞也會更小一些。越貴的斗笠，孔洞越多，這意味著竹絲更細(xì)，編織更費手工。

我好奇突出的尖頂是如何形成的，周成鳳遞來一只沉甸甸的斗笠形模具，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規(guī)則的圓形和尖頂，都仰賴這只模具，它看上去雖然笨重，但因為是最基本的制作成型斗笠的工具，反而要更精準(zhǔn)。它的難度，仍在于尖頂，五根青竹條頂端削尖，攢聚一處，須得嚴(yán)絲合縫，牢牢撐住。潘存家凝視著這只用了好些年的模具，眼睛含著笑意：“好多人做不來這么合適的呢�！�

頂子大概是最能體現(xiàn)中方斗笠手藝精細(xì)的地方之一。

周成鳳打開一個小盒子，里面放著數(shù)十根鵝毛管，那是他們從養(yǎng)殖場特意買回來的。她將鵝毛管剖成5片，又掏出一支兩頭尖尖的牛骨挑，把5片鵝毛管順著頂端五條紋路小心嵌入，黃色的竹絲中夾雜了五縷白色。但它肯定不只是為了制造小清新——在過去，“看”和“用”是統(tǒng)一的，幾乎沒有為了看而做的物品，只有為了“用”的物品。鵝毛管的最終用途是出于保護的目的，當(dāng)斗笠不小心摔地上時，尖頂首當(dāng)其沖，鵝毛管比竹子更具韌性，使得斗笠免遭粗心主人的損壞。

全部編織完后，便可以將里外兩層骨架、油紙、棕絲等嵌合起來，油紙一般粘貼在里層骨架上，然后再鋪以棕絲，附上棉紙，再用外層骨架將它們壓實。就像裁縫裁剪縫合完畢，需要給衣服下擺、袖子鎖邊，斗笠也一樣。一根水竹片（是鎖篾），五根楠竹片（邊篾）緊沿斗笠邊，反復(fù)抽、壓，如編麻花辮，如此將斗笠邊扎緊鎖實。

“拉竹絲是最麻煩的工序嗎？”我問潘存家。他搖搖頭，將一根竹篾尾梢扎進邊沿縫隙，說：“熬桐油比這麻煩多了，拉竹絲只能排第二�！�

“熬油？”我深覺不可思議，不就是一口鍋，一把火的事嗎，能麻煩到哪去呢？

 “難就難在火候上。”潘存家說。

他把鎖完邊的斗笠拿了一只，在上面涂膠水，又蒙上一張剪成圓錐形的白紙，使竹笠表面光滑平整。在過去，幾乎不用膠水，而是用面粉煮熟作膠，雖然并不會脫落，但是容易開裂，必須厚厚刷上一層桐油防裂。

 2小時后，膠已干透，他拈起一只平頭木棍，蘸上墨汁，給斗笠尖頂涂成均勻的五等分。這個墨黑的尖頂，仿佛已成了中方斗笠的標(biāo)志，流行于湖南各地，許多人一見，便知道來自懷化。我家曾經(jīng)也有一頂，一直很好奇為什么要涂成黑色，而并不是別的顏色。

楊先鋒（中方縣竹藝斗笠專業(yè)合作社經(jīng)理）想了想，解釋道：“你看，斗笠橫面有三等分，笠頂涂黑，是為了顯得穩(wěn)重一點，能壓住，如果同色就太輕了些。”

中方斗笠橫面分成笠頂、油紙防水部分、鏤空笠沿三部分，從視覺上來看，笠頂?shù)念伾�的確是用深色比較合適；而且，幾百年前的墨，由煙炱、膠和水制成，煙炱是用不完全燃燒的方法從松枝或油脂中提煉出碳粉，它性質(zhì)穩(wěn)定，被覆力極強，很難脫色；膠也是用文火慢慢熬制，和碳粉和在一起，搗“十萬杵”，才能使之細(xì)膩均勻�？上攵�知，在當(dāng)時，沒有哪種顏料比墨更加防水又不易脫落了，它輕松解決了美觀和實用兩個問題。

最后一道工序就是上桐油。潘存家從油缸里抓起一只海綿球，將桐油均勻涂在斗笠上，斗笠變得油潤起來。趁著陽光猛烈，正好可以曝曬固色，曬上七天剛好，曬少了色澤不夠鮮亮，曬久了則又會脫色。完工之后，再將竹編帽圈固定在斗笠里，以便戴在頭上。

在中方，一頂最好的斗笠過去能頂500擔(dān)谷子；結(jié)婚時，女方一定要男方一頂馬尾斗笠當(dāng)作定情信物，斗笠中夾進的不是普通的棕絲，而是馬尾毛，由此能看出女方手藝精湛與否。一頂直徑15公分的中方斗笠，不過七兩重，形制古樸，透氣防雨，自然成了居家必備之物。至于那些僅供把玩的袖珍斗笠，因為失去了實用的功能，反而少了親切意味，用日本著名美學(xué)家柳宗悅的話而言，“所有的器物，往往能夠在使用方面顯示出本質(zhì)的意義�！�…只有把美與生活統(tǒng)一起來的器物才是工藝品。如果工藝的文化不繁榮，所有的文化便失去了基礎(chǔ)，因為文化首先必須是生活文化。”

原文刊載于瀟湘晨報湖湘地理2017年4月9日A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