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人喜歡櫻花,應該是為這春日之花的絢爛所傾目。魯迅在回憶藤野先生時開篇便寫到東京的賞櫻勝地上野公園的染井吉野櫻,“望去確也像緋紅的輕云”。 奇怪的是這種對櫻花的偏愛,在中古時期的中國卻很少有。中古時期的詩人多被桃杏李梨等花吸引,山櫻則少有眷顧者。如果不在初春進行一場很遠的郊游,都很難碰到它。 染井吉野櫻、日本晚櫻……長沙市內所能看到的櫻花多是這些。它們被作為公園的綠化品種或行道樹栽培在城市的公共空間上,每年以固定的姿態(tài)迎接市民的觀賞。與每到賞櫻季公園里擠破頭的態(tài)勢截然相反的是,寂寞寥落的山櫻,以甘于山野的情愫和不食人間煙火的姿態(tài)迎接春天。 從現(xiàn)代植物分類上講,櫻桃與山櫻應屬櫻屬不同種,雖然兩者為親緣關系。山櫻,指區(qū)別于櫻桃與觀賞櫻的山間野櫻。 即使進入山野遼闊的湖湘盆地,對于山櫻花的關注亦不見多。一寫麻陽事總離不開橘子的沈從文,注意到了那深淺山頭中暗綠交錯的橘樹,卻偏落了連接鳳凰至麻陽山道上的山櫻花。 如果是2月末操著小船從沅水上溯,是可以清晰地看見山櫻那股細柔的白色幕影的。只是在茂密的杉木林或光禿的落葉林中,這些山櫻花分布得過于分散,經(jīng)常被同時開放的檫木暗黃色的花絮遮掩,成為遙遠山坡上,偏白或粉色的景致,裝點著“美得讓人心痛”的那些深淺山頭。 我們進入湘西的時間尚早,但紅色的鐘花櫻已經(jīng)進入花的尾期。這種開花極早的櫻樹幾乎與鄂報春的綻放時間相同。總是覓得第一絲春風,就在山谷里悄然開放了。而其鐘管形的萼筒是其區(qū)別于華中櫻桃的體性。 鐘花櫻的群體變異非常豐富,花瓣有花色淡紅的、深紅的、水紅的,還有重瓣。色彩對照英國皇家園藝學會的比色卡,至少有32種以上。不過站在遠處,眺望它們的枝條,很難清晰地分辨出究竟是哪種紅色綻開在枝頭,總是比泛白的華中櫻桃嬌艷許多。 巴科河的下游,往酉水碗米坡水電站去的河道上即可見到已成群落的華中櫻桃。 巴科河,這條季節(jié)性的河流因峽谷深切,而儲存著濕潤的河谷季風。它更像一條溫暖的植物走廊,當山頂?shù)姆e雪尚未融化前,這里的櫻樹已經(jīng)綻放如荼了。在靠近河谷底地的山坡兩岸,漸次分散著白色、粉色的櫻樹。它們全枝打開,分立勃發(fā),沒有一株愿意舍棄這明媚春日的邀約。 湘西小溪,40萬畝植物王國。這里擁有同緯度最后一片低海拔的常綠闊葉林。也是湖南西部史前森林景觀的標本與縮影。通往小溪的路很遠,從縣城抵達都需4個小時,這也讓人不下定一番決心是抵達不了的。 我們從羅依溪大橋轉進這條進山的小道。公路的右岸是酉水河谷,蜿蜒的酉水河在石灰?guī)r地貌的山脈間切割出一條寬闊的河床,這條公路以及進出吉首的鐵路,都依傍在河床左岸,在長滿杉木林的崇山峻嶺間穿梭。 偶爾路過苗人的村寨,見一二婦人截取一枝櫻花插在門前,用水培,也能開上兩天。滿枝的香氣,隨著春風搖曳在酉水下游的河岸兩側,更何況河水斑斕綠厝的點點折光,在俄而曲折、俄而舒緩的山脈公路間,拼湊出這個春天最動人的春的情景劇。 就快被這春風吹醉了。跑在前頭的吉首大學植物分類專家張代貴停下了車。從后備箱掏出高枝剪,對著一株粉紅色的櫻樹剪去。 “竟然是尾葉櫻桃!”張代貴詫然說。 尾葉櫻桃是繼華中櫻桃之后普遍存在的湘西山櫻。但開花較晚,一般至3月5日左右進入盛花期。 距離這棵盛開的尾葉櫻1米遠,也有幾棵含苞待放的,看來,華中櫻桃白色的花瓣凋落之后,就是此種櫻桃更替著初春的面容了。 在上官鎮(zhèn)吃完飯,我們與張代貴一行分別,駕車趟過冰凍的山頂,向低海拔的常綠闊葉林腹心地帶——小溪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前行。在經(jīng)過3個小時的艱難跋涉,終于在下午2點時分抵達與護林員汪承龍約定的地點。 潮濕悶熱的亞熱帶季風氣候在這塊遠離塵世的綠心營造了無比美妙的森林景觀。一切以自然修葺的等級群落,安然自得地享用屬于各自的空氣、養(yǎng)分、河水與陽光。在由錐屬、青岡屬、木蓮屬、含笑屬組成的梯級群落中,高大喬木如構栲與木蓮,用巨大的常綠樹冠層制造出蘑菇狀的云。而立于河床邊緣的多花含笑繁盛、緊促的白色花瓣把這一世外桃源裝點的如人間仙境。 也只有大自然的耐心,可以讓一棵小喬木長成鉆天大樹,然后以馥郁馨香的花,裝點這個季節(jié)最浮動人心的甜蜜視野。 相比,我們要找尋的櫻花則別有風骨。 其巨大的軀干與樹冠,讓人聯(lián)想起日本東京上野公園里年頭久遠的染井吉野櫻。 據(jù)小溪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植保工作人員汪承龍講,此棵櫻樹在本地稱為“公櫻桃”。因只開花不結籽。其實是其果實太小的原因,且為黑色。汪承龍曾品嘗過,“苦澀的,不好吃”。 一般而言,華中櫻桃與尾葉櫻的果實尚可入饌。而此新品種山櫻可能更接近日本國觀賞櫻花品種。從張代貴提供的去年花色來看,與華中櫻桃類似,但花朵明顯較大,樹形也巍峨不少,立在山澗里,無日不讓人想起其經(jīng)久的身世。 聽說吉信有另一品種的山櫻或可開了,便驅車沿通往鳳凰的國道前行。 通往臘爾山的公路已經(jīng)拓寬,那里的苗人穿著藏青色的苗服在路口等待回家的班車。我們一行拍攝櫻花的外鄉(xiāng)佬走在通往吉信板參村公路上,引來了下田翻土的苗人注意。隨便與其搭訕,才知今年山坡的櫻花沒有去年開得好,要找的那棵櫻花可能還未開放。 去年偶然途經(jīng)此地的張代貴曾對此處一棵華中櫻桃的變種大為驚異,其碩大的花瓣與周圍其他山櫻卓然有別。 我們在山坡找尋半日,來到那棵變種櫻桃前,卻只見花苞。不過另一棵盛開于鳳凰古城的櫻花卻在朋友圈中刷屏了。虹橋下,沱江邊,找起來也不費勁。 仔細端詳,想必是家栽的櫻桃。兩株臨沱江綻放,吸引了路人與穿著苗服的少女前來留念,原來和煦陽光照耀下的古城與一棵櫻花的距離只隔著一條沱江。 其實看本地櫻桃不必跑那么遠,湖南省森林植物園已引種栽培了數(shù)種湘西本土野櫻桃。包括前文的華中櫻桃、尾葉櫻、鐘花櫻。尤其是顏色艷麗,花期又極早的鐘花櫻,其繁復多樣的變種,在選育觀賞性櫻樹里一直被重點對待。 在湖南省森林植物園櫻花專家吳思政的陪伴下,我們將園內早櫻一一拜訪。包括吳思政從炎陵海拔1500米之地帶回來的一棵侏儒櫻,這棵不知名的櫻花個頭矮小,身段只有半米高,栽培在陶盆里,即將進入花期。吳思政對它的期望是首次將櫻花應用到盆栽市場里去,降低櫻花觀賞的奔波徒勞。 除了這棵給予厚望的侏儒櫻,吳思政還在多肉植物館邊悉心照料一棵尾葉櫻,是2013年從炎陵引種的。此株尾葉櫻開花極大,“每次花開后,發(fā)到同事群里,別人都心癢難耐說要來剪走一枝。”吳思政興奮地說。 與櫻花打了數(shù)十年交道,吳思政可以準確地預測櫻花園吉野櫻的開花時間。這些櫻樹是1985年省森林植物園建園時,日本滋賀縣向湖南省贈送的2000株染井吉野櫻的一部分,算起來與植物園同歲。 躺在十萬古田唯一一棟吊腳樓上,不冷,一夜雨聲停歇了,隱約傳來清脆鳥啼。從閣樓望去,有一些等不及的花朵,霧氣中滴著水珠,是陰郁三月背景下的綽約風姿。它們若是全開了,春天也就盛大降臨了。 我們穿上雨衣、雨鞋,向中古田進發(fā)。 林中巨大的樹木不少,一棵花楸極為挺拔粗壯,它的花要等到初夏才盛開,那時滿樹白花如雪,也是漂亮的景觀。倒是它身邊有棵野八角正開花。折斷葉片,果真有八角的香氣。淡黃色花朵在樹枝頂端聚生,短短的花梗,放一朵在掌心,又可愛又好聞。 尾葉櫻 圖/金林 八大公山可謂《湖湘地理》的一塊自留地。 三月,我們在雨中抵達天平山,海拔1600米的小莊坪云遮霧繞,站在2樓上,可看到周圍山坡上的兩株尾葉櫻桃,被雨水打濕,云霧中立在山坡,時而看不清,白色的花瓣低垂。其上,沿著山脊是山橿與檫木的花,黃黃的,與嫩芽的綠交織在一起,被霧氣遮著。 三天來,我們對八大公山開花植物進行了簡單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草本植物12科17種,數(shù)量最多的是卵葉報春(報春花科)、變豆菜(傘形科)、荷青花(罌粟科)、酢漿草(酢漿草科)、尖距紫堇(罌粟科)。這些花基本集中在天平山低海拔的河谷地里。木本開花植物8科16種,數(shù)量較多的是西南櫻桃(薔薇科)、尾葉櫻桃(薔薇科)、西南山茶(山茶科)、檫木(樟科),木蘭科如紅花玉蘭在廟灣溝里遇到一棵,其次,在考察大、小頂坪四川杜鵑群落時,發(fā)現(xiàn)兩棵,花已落。 相比草本植物,大型喬木的花很難發(fā)現(xiàn),一者樹體很高,二者難見喬木純林,往往是較為分散的種群結構,在偌大的叢林中,真是海底撈針了。只有薔薇科小喬木,如尾葉櫻桃或者西南櫻桃的花,才是易發(fā)現(xiàn)的,一般林下山坡,一層油綠樹林中,忽然冒出一樹粉白色的花來,就是西南櫻桃或者尾葉櫻桃了。 在廟灣河床上游,水邊冒出一棵西南櫻桃,花被雨水打進溪水里,漂在深潭上,與倒映的山野、天空,煞是好看。對面一棵西南山茶樹也開花了,枝條落滿櫻花,自己的茶花,只剩2朵,顯然已是強弩之末了。 我們都對采集到的花朵進行“定妝照”,拍攝的意義,一者為野花出鏡,為世人知。二者,對于春天,每朵花最有發(fā)言權,而寂寞開在山谷的野花,以不自知的姿態(tài)、前所未有的美,告于眾人,春天來了。 本文采寫于2015年、2017年,情況可能已發(fā)生變化,特此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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