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龔曙光
第一頓,其實只是過個早,算不上正經(jīng)八百的一頓飯。
那時,津市至長沙的班船還在開,碼頭邊高聳的望江樓,也還在。我趕船去長沙上學(xué),挑了早晨四點的班次。河面上白霧彌漫,輪船上的燈,淡得像幾點螢火。倒是岸邊望江樓,燈火亮得晃眼。好些人排在燈下熱氣騰騰的蒸籠前,等著買剛出籠的包子、饅頭和花卷。大廳里,也坐了不少人,那是吃粉吃面吃餃兒的,趕船的人,不敢坐在那里慢慢消受,買到面點便往碼頭跑,生怕誤了船。我也是,捧起白張紙包著的四個包子,趕忙登上船。沒等找到座位,便塞了一個包子在嘴里。望江樓的包子,在津澧一帶,不僅是個傳說,簡直算個人生追求。我雖沒吃過,卻不知道多少次被人饞得直咽口水。包子有點燙,但果然面皮軟肉餡嫩湯汁鮮,是從未品嘗過的味道。船還沒出港,我就把四個包子吃完了,透過船窗望著岸上的望江樓,竟有些不舍。大學(xué)四年,去長沙上學(xué)我都坐船,照例是早班,照例是捧著四個望江樓的包子往碼頭跑。
后來我吃過的包子多,狗不理、慶豐、城皇廟的生煎、廣州酒家的流沙,味道總不如望江樓的好。我以為是早年沒東西吃,見識少,味覺記憶被美化了,但有一次,偶然在津市碰上一吃貨,七八十歲了,說起望江樓包子直咂舌,因為那時望江已經(jīng)拆了。他說望江樓的包子,除了面好肉鮮,另有兩個絕招:一是鮮肉切成小塊后,不是用刀刃剁,而是用刀背敲,不緊不慢敲出的肉泥,才鮮嫩爽滑;二是包子要現(xiàn)包現(xiàn)蒸,且一次只蒸一兩屜,確保受汽均勻。這樣出籠的包子,才不致于有的蒸過了有的沒到火候。望江樓的名氣,靠的是面點,這些北方的食品,但到了津市人手里,求精求細(xì)慢慢琢磨,天長日久便有了自己風(fēng)味,有了自己的絕活。
第二頓,是十多年前一餐午飯。一個從老家夢溪出來的兒時朋友,在津市做工程發(fā)了財,說我難得回一趟,非得請我吃頓飯。他來酒店接了我,車便馳過澧水往山里開,說是要帶我吃個特別的菜,三天前就定好了,神情和語調(diào)。很有些神秘。車在一農(nóng)家小院里停下,五六間紅磚青瓦的房子,竹木掩映,清潔清靜。是一個小山環(huán)抱的山窩,兩三戶人家,彼此獨立,隔得也遠(yuǎn),若要應(yīng)答,須扯開喉嚨喊。
老板看上去與我和朋友同齡,堆著笑迎出來,說烏龜已做好。他領(lǐng)著到院子里的水龍頭下,洗了一把臉,又捧著水喝了兩口。朋友說:他家做烏龜,靠的就是這眼泉水。這么多年他不去城里開館,就是要守著這股水。主人說他做烏龜,是跟夢溪街上的叫花子學(xué)的,說著,便拿出叫化子傳給他提烏龜?shù)你^子簍子。這令我意外,也有些將信將疑。叫花子當(dāng)年從夢溪突然消失,莫非來了嘉山?我沒將疑惑表達(dá)出來,因為嘗一嘗烏龜,立馬我就能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小時候叫花子做的烏龜,沒哪個孩子比我吃得多,要說叫花子的徒弟,我才算。
△ 毛里湖甲魚 圖/謝長貴
老板端了個瓦盆上來,盆里放著個裹滿白灰的泥球。他拿了塊半干半濕的白布,將灶灰擦拭干凈,拿起一把小木錘,旋轉(zhuǎn)著敲打泥球,敲得燒干的泥球裂開,一塊塊掉下來,露出里面卷著的稻草,然后拿起一把剪刀,將稻草剪開,露出包裹的荷葉,立馬有一股清香散發(fā)開來。他慢慢將荷葉一層一層削開,最終露出了醬色透亮的烏龜肉。一看這程式,我便知道,老板真是叫化子的徒弟!他招呼我們上桌,說是必須趁熱吃,涼了味就差了。桌上只有四個菜,除了烏龜,一缽?fù)岭u湯,去了浮油和雞肉,只剩下漂著蔥花的清湯,一碟清炒榨菜頭,一碟熗炒燙蘿卜菜。烏龜果然是軟糯脫骨而不柴,醬汁濃稠而不膩,荷香清雅而不傷味,完全是當(dāng)年叫花子燒烏龜?shù)奈兜馈?/p>
聽說我小時候常和叫花子在一起,差點當(dāng)了他的徒弟,老板便當(dāng)我是親人,說話也沒了顧忌。他說:做燒烏龜?shù)脑E竅有三:其一是選龜,必須是野生公龜,三兩左右,小了一燒變炭灰,大了入不了油鹽;其二是養(yǎng)龜,選好的烏龜必須再養(yǎng)三個月,且須養(yǎng)在冷冽的泉水里,讓其洗清腸胃,去穢去腥。泉水礦物質(zhì)多,營養(yǎng)豐富,烏龜不吃東西也不會瘦;其三是挑荷葉和稻草。荷葉得是清晨帶露采的,稻草則是帶穗的糯谷草,新荷的清香和糯谷被烤的焦香味,混在一起不但去腥,而且解膩。
△ 津市牛肉粉
第三頓是宵夜,在大湖邊,一片望不到邊際的荷葉中間。蓮花雖過了季節(jié),葉子卻依舊茂盛,涼風(fēng)弄水,蓮葉映月,世上一皆朦朧。一張五六米的長桌,其上擺滿燉缽、炒菜、鹵味、醬菜和燒烤,各式各樣目不暇接,端著碗筷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知往哪下箸。每一樣都是從津市最有名的老字挑選來的,算得上一次津市餐飲品牌的博覽會。不僅水運憲、蔡測海、王平、沈念和李卓驚呼嘆為觀止,就是我和韓少功,兩個津市人,也算開了眼界。這一頓,不要說每樣嘗一嘗,就是每樣看一看都飽了。想來真是一俊遮百俊!一碗牛肉粉,遮擋了多少津市美食的光彩。
我在津市出生,父母又長期在此工作,在這里所吃的飯,當(dāng)然遠(yuǎn)不止三頓三十頓。但有這三頓,大體也能代表我心里的津市美食。這許多年,一提到津市,首先想到的總是吃。我當(dāng)然知道這不好,也想過要改,卻總也沒改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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