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船山,是湖湘文化乃至中國思想史上的一座高山。
他生于衡山之下,他的一生,在出山與入山間,反復徘徊。衡山,接納了他早年幻滅的人生,也成就了他的哲思與永恒。直至他自己,也成為一座中國思想史上的“名山”。
他超越了他的時代。在王船山之后的二百年,中國發(fā)生了“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他樸素的唯物主義思想,經世致用的實踐精神,在近代猛烈沖擊了傳統(tǒng)的皇權與天命論思想體系。
在衡陽,我們循著王船山的人生足跡,看到了動蕩歷史下個人命運的顛沛流離。文章憎命達,哲人也注定誕生于不安的時代。即使他深知自己的思想不能為時代所理解,卻仍奮不顧身地投身于洪流之中。他為世界留下的不僅僅是哲思,還為湖湘文化樹立了一種兼具知識分子、踐行者與哲學家的典型人格。衡陽這座偉大的城市,從此擁有了一個閃耀著人文思想光芒的“船山時代”。
如果說湖南人在近代的崛起,改變了中國,那么改變中國的這群湖南人,又是誰影響了他們呢?答案是王船山。清朝道光年間,隨著《船山遺書》的出版,王船山經世致用的思想得以廣泛傳播。心憂天下的知識分子們紛紛從船山學說中獲取啟迪,尤其是船山學說中實事求是、經世致用、否認“天命”、趨時更新的思想,激勵著一代又一代的知識分子思考與奮進。后世尊稱他為“船山先生”,他的思想,影響了近現(xiàn)代中國的走向。
一個王朝最后的書生意氣
回雁峰,一座衡陽市區(qū)里不足百米的小山,卻雄冠南岳七十二峰之首。公元1619年,王船山就出生在這里。今天的回雁峰景區(qū)西側的半山腰上,有“王船山出生地紀念館”,但它真正的出生地王衙坪在比這個位置還要稍微靠下一點的金果路上。
“回首處,猶記當時蹤跡,危亭斜倚南陌。滿城春滑笙歌膩,銷盡銀紅夜色”,這是王船山對這里的記憶;匮惴迦栽,眼前已不復當年場景。雖身處鬧市,王衙坪這里卻沒有多少人。老社區(qū)里的時光是悠然緩慢的,王船山的塑像就立在一堵粉刷的圍墻邊。
王船山的少年時期就是在這里度過的。他的祖上前六代都世襲都尉,但自第七代開始改武從文。王氏家庭從此以儒家詩書傳家。
19歲那年(公元1638年),王船山走出衡陽。從南岳七十二峰之首的回雁峰,來到了南岳七十二峰之尾的岳麓山,入讀湖南最高學府岳麓書院,成為山長吳道行門下高足。用春風得意來形容此時的王船山毫不為過,他并不知歷史的凜冬將至。
王船山還與同鄉(xiāng)兼同窗好友鄺鵬升成立了“行社”,強調躬行實踐。此時的王船山,已有實事求是之心。今天的岳麓書院里,有專門祭祀王船山的“船山祠”。祠中有一副名聯(lián),上聯(lián)是“六經責我開生面”,下聯(lián)是“七尺從天乞活埋”。相比于王船山后來孤憤的一生,他在岳麓書院時期的狀態(tài),幾乎是人生最快意的頂點了。
公元1641年,浪跡一生的地理學家徐霞客溘然長逝,而熱心科舉的青年士子王船山在衡州歲試中名列一等。如果說徐霞客死得其所,那王船山就是生不逢時。他們都沒想到大明王朝的大廈將在三年后轟然崩塌。公元1643年,明王朝即將走到末路,王船山也迎來了命運重大轉折點。
王船山進京趕考因為農民起義被阻,當年,起義軍席卷衡陽,王船山被迫走上逃亡之路。那是一個兵荒馬亂的年份,走仕途實現(xiàn)人生理想的幻夢,就這么輕易破滅了。次年,闖王李自成攻破北京,清兵入關,悲憤至極的王船山在蓮花峰西面的雙髻峰半山腰筑建茅草房,名續(xù)夢庵,作為棲身之所,并在方廣寺與友人組織義軍抗清,以續(xù)舊夢。這是一個關于復興明王朝的夢。
可惜這夢,終究是難續(xù)了。
明王朝覆滅之初,眾生無主,一片混亂,于是王船山選擇在故鄉(xiāng)獨自戰(zhàn)斗。衡山方廣寺是他戰(zhàn)斗的起點。這是當年儒家先賢朱熹、張栻登山時曾經下榻的地方,也是南岳最古老的寺院,始建于南朝梁天監(jiān)二年,寺側有專門紀念朱張的二賢祠。這座寺廟與王船山是有特殊緣分的,公元1643年,王船山兄弟及夏汝弼等人受巡撫褚胤錫委托,籌款重建方廣寺。
五年后,王船山在這里帶領一群“同志”在這里起義,結果是兵敗人散,王船山從此開始了流亡生涯。方廣寺如今是南岳風景區(qū)的一個景點,相較于祝融峰的熱鬧,這里清幽得恍若另一個世界。很難想象,就是這樣一個佛國凈土,在公元1648年經歷了殺聲震天的戰(zhàn)斗,之后又被大火焚毀,成為一片瓦礫。動蕩年代里,沒有哪里可以成為真正的“桃花源”。終其一生,王船山也從未去尋找一個茍且偷生的桃花源,他的隱居,要么是積蓄力量,力圖反攻,要么是在深切思考生命的終極意義。
大動蕩下知識分子的人生逆行
生逢亂世,該如何選擇?當人群如潮水般退卻,正值壯年的王船山卻選擇與時代逆行,為南明小王朝的“復國夢”在南中國廣闊的土地上奔走。這也注定了他生命的劇烈動蕩與傳奇。
方廣寺起義失敗后的王船山,帶著侄子逃亡廣東肇慶,獲重臣堵胤錫推薦為“翰林院庶吉士”。可惜南明小王朝是個注定不成器的集團,在大敵當前的情勢下,依然內耗嚴重。幾經波折后,勉強支撐起一個永歷政權。王船山決絕地奔向了新政權。
“天涯天涯,吾將何之?頸血如泉欲迸出,紅潮涌上光陸離。漣水東流資水北,精衛(wèi)欲填填不得!惫1647年的四月,王船山與好友夏汝弼投奔永歷帝被困在湘鄉(xiāng)西南的車架山,一時悲憤難平。
此后的路依然不好走,至肇慶投奔永歷后,王船山為營救被誣陷下獄的金堡而差點喪命于王化澄。清兵至桂林后,他又被困于水砦,斷食四天。
1651年,王船山從桂林折返南岳。帶著對現(xiàn)實的失望與對亡母的遺憾,他決意隱遁,并開始在續(xù)夢庵著書立說,為蓮花峰寫志。1643年初到蓮花峰隱居的王船山在此間斷地生活了18年。蓮花峰被幾座大山懷抱其中,中間是重巒疊嶂,深不見底。王船山在《蓮峰志》中說:南岳有蓮花峰,就像中國有四川,“觀于蜀者淺天下”。他還說,從湘江中望南岳,九向九背,白石峰、岣嶁峰、祝融峰、天柱峰不時可見,卻看不到蓮花峰。他對蓮花峰是懷有真摯的感情的,從他后來的號“雙髻外史”“南岳遺民”就可以看到王船山對于南岳的留戀。
從南岳后山的馬跡橋,沿朱張古道登山,在這條古道邊,林深處的石壁上,我們看到了王船山手書的“涌幾”摩崖石刻。這兩個字的意思,至今都沒有一個特別明確的解釋,因此留下了一個歷史的謎題。沿途有方廣寺,以及續(xù)夢庵,今天的續(xù)夢庵又在哪里?
帶著這個疑問,我們驅車來到蓮花峰下的船山村,眼前有一座上世紀90年代興建的土坯房子,據(jù)村民講,王船山的續(xù)夢庵就筑在屋后的空地上,具體的位置已無人知曉。這里是衡山后山一處極為疏闊的位置,土坯房周圍,幾乎沒有其它建筑。遙想在通訊極為不發(fā)達的古代,王船山居住于此,幾乎完全是與世隔絕的生活了。也正是這種單純的山野環(huán)境,讓他可以去思考哲學層面的深度問題。
公元1656年,對于王船山而言,是一個重要的年份。避難常寧的他,盡管生活過得極為顛沛,但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他完成了一部重要作品《黃書》。他在書中指出要永保民族的利益,就必須公天下,“不以一人疑天下,不以天下私一人”(《宰制》)。他充滿民族自信心,堅信中國可以依靠自身的力量保種保國,進于富強。
在經歷了梧州、桂林、邵陽、永州的四處奔逃后,公元1660年,年過四十的王船山再次選擇回到衡山下的曲蘭鄉(xiāng)。人生來來回回,真像一場幻夢。
王船山把曲蘭鄉(xiāng)的這處茅屋,自命名為敗葉廬。殘葉凋敗,大概王船山當年的心境也是如此吧。次年,王船山寫成近百首的《落花詩》。敗葉落花,何其孤零!就這樣虛度一生嗎?這顯然不符合王船山的人生信條。然而南明王朝已經走到了盡頭,自己又能如何?迷茫之后,他開始思考更深的哲學問題,反思宋明理學對人性的壓抑帶來的社會弊病。
王船山認為,不能離開人欲,空談天理,天理即在人欲之中。
這在思想禁錮的明清時期,無異于一聲驚雷,人文主義的微弱光芒在漫長而黑暗的世紀里,顯得那么耀眼。他相信歷史終將回望,看到這日出前的曙光。德國哲學家黑格爾說“一個民族有一群仰望星空的人,他們才有希望”。王船山的思想光芒,如一個火炬,照亮了繼承者前行之路。
著述影響了近現(xiàn)代中國的走向
湘西草堂是王船山大半生的歸隱著述之地。
它安靜地躲在密林深處,素雅莊重,非常簡樸。湘西草堂里的“湘西”并不是指今天的湖南西部,這個湘西僅僅指王船山隱居的湘西村。王船山42歲來到石船山下,故世稱“船山先生”。初居茱萸堂,次敗葉廬,再觀生居三處,最后在湘西草堂隱居以終。
后半生是王船山瘋狂寫作的四十年。
在這個時間段,他著述超百種,內容涉及哲學、政治、法律、軍事、歷史、文學、教育、倫理、文字、天文、歷算及至佛道等,尤以哲學研究成就卓著,其主要著作有《周易外傳》、《張子正蒙》、《尚書引義》、《讀四書大全說》、《老子衍》、《莊子通》、《思問錄》、《讀通鑒論》、《宋論》、《黃書》、《噩夢》、《楚辭通釋》、《詩廣傳》等。清末匯刊成《船山遺書》,凡70種,324卷,堪稱浩大。但他的寫作,從未因浩繁深奧而脫離時代與生活。
每個大動蕩的時代,都是催生思想家的熾熱熔爐。只有經歷反復幻滅的人生,繼而在極度的痛苦中走入深刻的思考,才能見到生命的真諦。他在書中執(zhí)著地構筑人們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園,探尋時代變遷之理。與被后世稱為明末三大思想家的顧炎武、黃宗羲一樣,王船山的終極思考,也跳出了傳統(tǒng)的思維窠臼。中國已經有了足夠深厚的歷史,卻仍不能擺脫越來越頻繁的動蕩和治亂循環(huán),這是他一直深思的問題。
即使是隱居深山,也難免世事紛擾。
歷史時常呈現(xiàn)荒誕的一面。當年引清兵入關的吳三桂,居然又要“反清”了。公元1673年,吳三桂自云南起兵,一路打到了衡陽。公元1678年,吳三桂衡陽稱帝,其黨有人強命王船山寫《勸進表》,憤然拒絕,一心求大道的王船山怎么看得上這種政治投機分子?他再一次選擇逃往深山,寫《祓禊賦》痛斥。衡山,又一次成為了王船山的避難所。
很多年后,王船山終于想明白了一個問題:這天下,本就不該是一家之天下,“一姓之興亡,私也;而生民之生死,公也”。
他明知自己的思想不會為當時的時代所理解,卻仍為其付出一生代價。他在哲學上提出“天下惟器”的唯物自然觀,并大力倡導“留心經濟之學”。這些觀念22,在當時幾乎不能為世人所接受。他逝世后兩百年間,鮮有人聞其名。但正如他生前預言的那樣:“吾書兩百年后始顯。”
這是一個精準的預言。
兩百年后,中國迎來了“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劇烈的變局中,王船山的思想光芒開始展露。清朝道光年間,隨著《船山遺書》的出版,王船山經世致用的思想開始得以廣泛傳播。譚嗣同是他的崇拜者,尊稱他為“衡陽王子”。心憂天下的知識分子,如魏源、陶澍、曾國藩、左宗棠、譚嗣同、梁啟超、孫中山、章太炎、宋教仁、楊昌濟、毛澤東等人,紛紛從船山學說中獲取啟迪,尤其是船山學說中實事求是、經世致用、否認“天命”、趨時更新的思想,激勵著一代又一代的知識分子思考與奮進。他的思想,影響了近現(xiàn)代中國的走向。
王船山是不幸的,生于王朝末年讓他仕途夢碎,王船山又是幸運的,劇烈的時代傷痛迫使他深度思考從而成為一代思想宗師。生于哪個時代是偶然的,但每個人都有其自身必然性。這種必然性,造就了不同的人生。
王船山的晚年,朝廷對明朝遺民的態(tài)度已轉為安撫拉攏。此時,大部分的明朝遺民早已歸順,然而王船山卻依然保持著“絕不屈服”的傲然風骨。公元1689年,衡州知府崔鳴鷟受湖南巡撫鄭端之囑,攜米來拜訪這位大學者,想贈送些吃穿用品,請其“漁艇野服”與鄭“相晤于岳麓”,并圖索其著作刊行。此時的王船山年事已高,身患重病,饑寒交迫,但他仍寫了一封信,婉拒米幣,以明心跡,自署南岳遺民!扒屣L有意難留我,明月無心自照人”,也許這“明月”,早已不是指代他當年追隨的明王朝,而是心中朗朗乾坤般的哲學境界。
強大的明王朝為什么會被打?華夏文明傳統(tǒng)為什么會面臨淪亡的境地?經歷了抗清實踐失敗,他看到了傳統(tǒng)儒家文化的衰微。這個時候,他所思考的不僅僅是簡單的反清復明了,而是中華文明未來的命運。
草堂4公里外,是王船山的終極歸宿。晚年的他,對于生死早已看透。他自題墓志銘:“抱劉越石之孤憤而命無從致,希張橫渠之正學而力不能企。幸全歸于茲邱,故銜恤以永世!蓖醮浇K生維護的,是一個真正的文化中國。
死亡對于王船山而言,只是生物意義上的結束。在他死后的二百年,屬于他的時代終于到來。對于一個超越了時代的哲人而言,這就是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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