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船形山”的輪廓,綠意如舊
2023年3月20日,湘潭市博物館人頭攢動。闊別42年的商代豕尊,在特展中首次“歸鄉(xiāng)”。近年來,商代豕尊被學者格外關(guān)注,其精湛工藝與獨特造型見證了湖南地區(qū)商周文明的輝煌。玻璃展柜里,青銅冷光流轉(zhuǎn),野豬造型的尊器靜臥如初,仿佛從未離開過那片土地——湘潭九華船形山。
這座形似石船的孤丘,曾以紅砂巖的軀體托舉著這件國寶三千年。1981年,它被村民的鋤頭驚醒;2023年,它短暫歸來,而船形山卻已經(jīng)遠航。如今,長株潭城軌西環(huán)線從船形山原址呼嘯而過,站臺玻璃幕墻映照著湘江的波光,恍若那艘石船最后的倒影。
我們循著豕尊的紋路回溯:八千萬年前的白堊紀砂巖如何被雕琢成船?商周先民為何在此埋藏重器?明清驛道怎樣借山形水勢成為黃金商路?當軌道交通的鋼軌覆蓋古驛道的車轍,船形山的故事,正從地質(zhì)年表向我們走來。
巖層深處
湘江流經(jīng)九華時,水色忽然沉靜下來。岸畔曾泊著一艘八千萬年的石舟——晚白堊世的季風卷著赭紅色沙粒,在古河床上層層堆疊。歲月如無形的刻刀,將巖體削成狹長的船形:翹起的船頭迎著北來的江風,平緩的船尾浸在湘江的柔波里。
紅嘴鷗掠過船形山附近濕地
《湘潭縣志·山水卷》里藏著船形山最早的文學肖像:“其山臥波如舟,晴日則巖赭似火,雨時則青黛如螺”。2025年,我在市檔案館保存的測繪資料中,再次找到了它的蹤跡。船形山海拔約149米(1主峰高程點),山體長約1.5公里,最寬處約0.5公里。這座形成于白堊紀時期的紅砂巖山丘,歷經(jīng)千萬年風雨侵蝕,被江水哺育了千萬年的石舟,最終在2015年完成了它的地質(zhì)使命。等高線地圖上,北緯27°51′14″、東經(jīng)112°53′27″處的閉合,成為了它最后的“航行日志”。
這艘并非人力所造的“石船”是億萬年地質(zhì)之力的精妙寫意。
湘潭雨湖區(qū)的船形山,以東西延展的陡峭山脊與中部平緩的“甲板”輪廓,成為湘中丘陵間一艘凝固的巨舸。其地質(zhì)本質(zhì)是單斜構(gòu)造地貌,核心由古生代沉積巖疊構(gòu)而成:基底為4億年前泥盆系跳馬澗組石英砂巖,致密堅硬;上覆石炭系壺天群灰?guī)r與二疊系棲霞組含燧石灰?guī)r,記錄著遠古淺海沉積歷史。軟硬交替的巖層序列,為地貌演化埋下伏筆。
湘江邊的老麻雀
這艘“石船”的誕生始于燕山運動。約1.5億年前,太平洋板塊向東亞大陸俯沖,強烈擠壓使湘中巖層褶皺變形。船形山恰位于湘潭向斜構(gòu)造北西翼,巖層被掀斜為10°-30°的單斜形態(tài)——如同巨輪被地殼之力撬起一側(cè)船舷,奠定“船形”骨架。
真正雕琢其神韻的,是流水差異侵蝕。湘中豐沛的降水沿巖層裂隙下切:松軟的頁巖夾層快速蝕退,形成舒緩谷地;而堅硬的石英砂巖與厚層灰?guī)r頑強抵抗,凸起為陡峭山脊。尤其逆巖層傾向的東坡,流水垂直剝蝕形成近直立崖壁,恰似劈波船首;順傾向的西坡則發(fā)育緩丘。經(jīng)千萬年風雨精雕,單斜山體終蛻變?yōu)椴窗毒摁础?/span>
船形山之奇,在于傾角適中的單斜構(gòu)造遇見軟硬互層的沉積巖,在亞熱帶流水的定向雕刻下,硬巖為刃,軟巖成谷,終使大地之舟乘風于紅壤丘陵之間。它是大地寫給湘中的一行地質(zhì)史詩,一艘行駛于巖層深處的時光航船。
青銅星火
1981年初,湘潭縣九華公社(今湘潭經(jīng)開區(qū))船形山的一個普通生產(chǎn)隊隊員朱桂武在平整新房地基時,一鋤頭挖出了一件造型奇特的青銅器——一頭栩栩如生的“野豬”!經(jīng)文物部門鑒定,這竟是一件距今3000多年的商代青銅豬尊,不僅工藝精湛,更是迄今為止全國發(fā)現(xiàn)的唯一一件以野豬為造型的商代青銅酒器,堪稱“國寶級”文物!
商代青銅豕尊
商代青銅豕尊的出土,證明了三千年前,這里就有人類先民的活動遺跡。這件重達30公斤的野豬形酒器,獠牙猙獰、鬃毛戟張,通體飾以夔龍紋與鱗甲紋,不僅是迄今發(fā)現(xiàn)的唯一商代豬形青銅尊,更是一把解讀南方青銅文明的密鑰。它的鑄造工藝承襲中原禮制,卻又在造型上融入了古越人對豬的圖騰崇拜,印證了湘江流域作為南北文化交融帶的重要地位。
在我國新石器時代的遺址中,豬的身影早已頻繁出現(xiàn)。西安半坡與河姆渡出土的豬骨證明,早在六七千年前,野豬便已被馴化為家豬。到了商代,養(yǎng)豬業(yè)已十分發(fā)達,甲骨文中記載的“陳豕于室,合家而祀”表明,豬不僅是重要的肉食來源,更是祭祀儀式中的關(guān)鍵祭品。然而,令人費解的是,商代青銅酒器“豬尊”卻并未采用溫順的家豬形象,而是選擇了一種介于野豬與家豬之間的造型——它既有野豬的尖耳、長吻和矯健四肢,又帶有家豬的某些特征。
野豬機警兇猛,獠牙鋒利,在自然界中極具攻擊性,而家豬則溫順馴服。商代人為何在祭祀重器中融合兩種特質(zhì)?或許答案就藏在豬尊的細節(jié)里:它的蓋子上站立著一只鳳鳥,肘部裝飾著夔龍紋。這些神話動物與豬的組合,暗示著這件器物并非簡單的寫實雕塑,而是承載著溝通天地的宗教意義。
紅嘴鷗用雙翼丈量天空
作為祭器,豬尊內(nèi)部曾盛放美酒,而外部則凝聚了商人對自然與超自然的理解。野豬的勇猛、家豬的豐饒,再輔以龍鳳的神性,使得這件獨一無二的青銅器不僅是祭祀的工具,更可能象征著人與神之間的某種契約——以勇猛辟邪,以豐饒祈愿,以神獸為媒介,將人間虔誠傳遞至上蒼。
為何商人會選擇在此祭祀?筆者猜測,船形山恰位于湘江古河道轉(zhuǎn)彎處,在三千年前很可能是一座三面環(huán)水的半島。這種“水環(huán)山抱”的地形,在商周時期往往被視為通靈圣地。考古學家發(fā)現(xiàn),豕尊出土時被精心安置于細沙層中,與周圍紅壤形成鮮明對比,這種獨特的窖藏方式暗示它可能用于重大祭祀后“封存”通神。更耐人尋味的是,器身留有六處修補痕跡,仿佛記錄著它曾頻繁現(xiàn)身于巫覡起舞的祭祀現(xiàn)場。
2023年,這件國寶曾回湘潭展出,當它靜臥玻璃展柜中時,青銅的冷光與山體的輪廓在時空中重疊,完成了一場跨越三千年的對話。
黃金水道
貴族埋藏重器選擇了船形山,商賈轉(zhuǎn)運漕糧則必經(jīng)九華。
船形山所在的九華,曾是明清湘潭“米市”鼎盛時期的咽喉要道。湘江在此甩出一道近乎直角的彎折,形成天然避風港,而形似覆舟的山體則成為往來商船最醒目的航標。據(jù)《湘潭縣志》載,從長沙南下的商旅,經(jīng)暮云、易家灣至船形山渡口,再橫跨湘江進入湘潭城,這條驛道承載著“湖廣熟,天下足”的漕運傳奇。
近代以來,船形山最鮮活的形象是與工業(yè)文明緊密相連的。
船形山隱,湘江新區(qū)生
那時運錳礦的船就停在山腳下,工人們都叫它‘碼頭山’。市志記載,1936年船形山曾設(shè)錳礦轉(zhuǎn)運站,每月三百噸礦石在此登船,逆流駛向漢陽兵工廠熔爐。直到上世紀90年代,這里仍是湘潭鋼鐵廠原材料運輸?shù)闹匾?jié)點。
時至今日,山腳下蜿蜒的潭州大道,則正是古驛道的現(xiàn)代轉(zhuǎn)世。
2023年6月28日,長株潭城軌西環(huán)線一期通車,船形山站作為高架站正式啟用。站體設(shè)計暗合古人對“金盆養(yǎng)鯉”風水格局的推崇——鋼結(jié)構(gòu)的流線造型呼應(yīng)山體輪廓,玻璃幕墻倒映湘江波光,宛如一條銀龍游入聚寶盆。當?shù)罔F穿行于山巒與江水之間,現(xiàn)代工程學與傳統(tǒng)堪輿術(shù)完成了一次超時空握手。
船形山站
這條千年古道以軌道交通的形式重生——船形山站成為湘潭融入“長株潭半小時生活圈”的關(guān)鍵節(jié)點。每天清晨,上班族從高架站臺涌入車廂,25分鐘即可抵達長沙洋湖商圈。軌道列車呼嘯而過的轟鳴,與昔日驛道上馬蹄銅鈴的聲響,在時空中形成奇妙的共振。
雖然物理形態(tài)的船形山已經(jīng)消失,但它的文化生命仍在延續(xù)。
隨著湘潭經(jīng)開區(qū)的設(shè)立,船形山從工業(yè)邊緣地帶躍升為長株潭融城核心區(qū)。湘潭理工學院依山而建,湘江科學城的玻璃幕墻在陽光下閃爍。2016年,湘潭市將原址附近的一條道路命名為“船山路”;2020年建成的九華濱江公園里,專門設(shè)置了一塊船形山紀念景墻,上面鐫刻著老船形山的輪廓圖和歷史簡介,猶如一艘搭載著“智造”夢想的新船,正蓄勢待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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