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法律行為概念的緣起與法學方法（四）

論法律行為概念的緣起與法學方法（四） 　　浪漫主義的“理解”與“意義”與德國的精神科學

　　文化觀念上，浪漫主義者繼承了黑格爾關(guān)于詩歌/散文的區(qū)分，認為在他們那個時代，人們已經(jīng)不能詩意地塑造生活，人類陷入了可怕的“散文化”。 [54] 浪漫詩人普遍相信詩的力量，相信在一個日益理性化和技術(shù)化的世界里，只有詩人可以拯救世界。德國浪漫精神即是通過詩的方式渴望永恒，追求絕對的精神：“詩意地塑造生活”。他們認為，近代資本主義工業(yè)文明的發(fā)展是以存在的分裂和人自身的分裂為代價的，勞動分工和專業(yè)化使人碎片化和物化。人絕對無法生活在日益狹隘的散文化環(huán)境中，在那里是沒有自由可言的。所以他們反對任何向經(jīng)驗的現(xiàn)實社會趨同的企求。人面臨著一個客觀世界，或者說，人生活在一個客觀的、現(xiàn)實的世界之中，當然不應當只是像動物那樣機械地順應自然的因果律而生存，也不應當只是一味地盤剝和利用自然，把整個世界作為一個工廠，一個貿(mào)易所。人應該把自己的靈性彰顯出來，讓整個生活世界罩上一個虔敬的、富有柔情的、充滿韻味的光環(huán)。既然這個世界沒有意義，那么，就要創(chuàng)造出意義。人之為人，并不只是在于他能征服自然，而在于他能在自己的個人或社會生活中，構(gòu)造出一個符號化的天地，正是這個符號化的世界提供了人所要尋找的意義。動物也能在某種程度上以自己的方式與自然作對，以自己的方式戰(zhàn)勝自然。但動物永遠不能創(chuàng)造出一個意義。創(chuàng)造意義意味著超逾自身的條件。[55]可見，浪漫主義強調(diào)的是人為整個世界賦予意義，不屈從于世界的因果關(guān)系，要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世界。

　　由于浪漫主義恢復了被理性運動遮蔽人的的感性光輝，為僭妄的理性至上主義和啟蒙時代的“物理學帝國主義”提供了一劑解毒藥。雖然浪漫主義強調(diào)內(nèi)省等思維方法具有某種神秘主義色彩，但浪漫主義對人性和歷史獨特性的關(guān)注，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德國的“精神科學” （Geisteswissenschaften/Kulturswisshenschaften）的形成與發(fā)展。德國精神科學的思路繼承了維柯對人類精神生活特殊性的強調(diào)，以狄爾泰、李凱爾特、齊美爾（Simmel）和新康德主義哲學家為代表，[56]這種方法與啟蒙時代以牛頓的物理學、萊布尼茨的微積分為科學典范的研究方法不同，它反對將對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運用到人類生活領域。它為研究人和人類社會提供了一種不同的思路，即不再采取數(shù)學理性的冰冷方法解剖社會和人類，人不再是單純研究對象和客體，而是與研究者一樣，是獨立的主體，對人類社會和人類行動的研究的目的在于獲得主觀意義（Sinn）。韋伯的“理解社會學”（Verstehende Soziologie/understanding sociology）深受這種傳統(tǒng)的影響，它關(guān)注主觀意義，試圖客觀地解釋具有主觀意圖的人類社會行動。

　　法律行為概念的形成與精神科學及歷史法學派的方法

　　在法律行為概念的形成過程中，浪漫主義對“意義”的追尋和對“理解”的渴求起了很大的作用。在日常人們的交往實踐中，有各種各樣的通過表示自己的意愿，取得他人承諾的行為。這些行為如果不經(jīng)過法律的調(diào)整，只是構(gòu)成人們?nèi)粘Ｊ澜绮患臃此嫉纳鐣�實踐的一部分，這些行為是構(gòu)成社會資源、意義流通體系的一部分，而且在既有的文字化、制度化的文化和話語體系內(nèi)，這些部分都是沉默的，它們只是按照社會的一般習俗，被社會化的每個抽象個體，面對的都是“概化的他人”（the generalized others ），即想像社會中的每個人都會按照普遍性規(guī)則行事。個體通過這些行為融通財貨（大陸法系合同法中的行為）、獲得某種特定的身份（如夫妻身份和擬制的父母子女關(guān)系）、實現(xiàn)臨終意愿（遺囑）。

　　韋伯將人類的行為分為：（1）手段－工具型；這是一種典型的工具價值類型。即為了達到特定的目的，以計算、核算為手段的行為。（2）情感型。以感情為基礎的行為，如宗教行為、父母子女之間的行為、戀人之間的行為等等。它超越了計算目的，常常是利他的。（3）習慣型。自覺不自覺的沿襲某種習慣的身體行為。（4）價值合理型。這種行為取決于認可某種倫理的、審美的或其他類型的終極價值的信念，比如革命者的行為。[57]在這些行為中，法律行為明顯屬于第一種行為，因為民法的一個基本原理是“法律不問動機”。情感行為在民法中的意義基本上被剝離了，只有很少例外，如被繼承人對繼承人的原宥行為。法律行為這一概念的使用，實際上是對這類行為中的一部分行為（即涉及到他人權(quán)利義務的行為）的命名。通常所說的“命名”是指，對某一現(xiàn)成的對象，用一個語詞稱謂它。

　　法律行為這一概念的使用，實際上是對這類行為中的一部分行為（即涉及到他人權(quán)利義務的行為）的命名。通常所說的“命名”是指，對某一現(xiàn)成的對象，用一個語詞稱謂它。法律行為正是對人們的日常交往實踐賦予意義和重新命名的行為。它是對人們?nèi)粘＝煌鶎嵺`中的某類特定的行為體系的命名，包括一系列可見（visible）的行為，比如訂立合同的行為，移轉(zhuǎn)標的物所有權(quán)的行為；也包括一些不可見的行為，比如消極的默示行為。事實上，在任何社會中（也許原始社會除外），法律行為總是客觀存在的，這些行為并不僅僅是身體的動作，它本身是具有意義的，而且這些意義常常是類型化了的，是被理論抽象出來的“理想類型”。這種意義雖然是主觀的，但卻是可以辨認的。法學家并不是對這些行為賦予了新的意義，而只是總結(jié)了這些意義，并對之命名，而命名就意味著一個類型化了的意義體系。

　　從人的生物性事實看，人本身無法容忍意義的混沌和無序，他必須建構(gòu)一套符號體系，以便獲得一個解釋世界、解釋他人和解釋自己的概念框架和知識系統(tǒng)。這不僅因為人生活在符號構(gòu)造的意義世界中，還因為人必須借助概念才能夠生活，盡管他可能沒有意識到。涂爾干從他一以貫之的社會/個人兩分立場出發(fā)，認為人同時是一種兼有感覺（sensations）與概念思想和道德行動的動物。作為具有感覺能力的動物，他體現(xiàn)的是自己的個體特征。作為概念思想和道德行動的動物，他是集體的化身，是社會在個體身上的縮影。[58]涂爾干的這種人性二元論繼承了西方哲學尤其是康德的觀點。他的這一觀點極大地影響了結(jié)構(gòu)主義語言學的鼻祖索緒爾，他著名的言語（parole）和語言（language）的區(qū)分基本上可以等同于涂爾干的個人/社會。[59]如果說涂爾干和索緒爾的論證更多的是社會科學的路子，那么在精神科學的創(chuàng)始人伏爾泰那里，這種命名過程更傾向于被理解為人對自己生命意義的探求和對生命的表達。

　　法律行為這一概念的出現(xiàn)，既是對社會實踐中行為體系的命名與意義賦予，把這些行為統(tǒng)一納入到法律的軌道中，也是對社會化的要求。因為這些行為最終必須回到社會中才能夠獲得意義。這種表達法律行為的方式屬于伏爾泰所說的科學的表達，使行為脫離了產(chǎn)生它們的生活經(jīng)驗，它們具有某種共同的基本特征，但都“保留了它們所具有的、獨立于使它們在思想脈絡之中所出現(xiàn)的同一性”�！靶袆颖旧韰s是包含著意圖。行動和行動因此而表達出來的精神關(guān)系具有某種規(guī)律性。正因為如此，我們才可以作出有關(guān)行動的假定�！盵60]這樣的結(jié)果是，

　　“這個把個體對于生命的各種表達置于某種共同的脈絡之中的過程，得到了通過這種客觀精神明確表達出來的秩序的促進。而它包含了某些特殊的、諸如法律和宗教這樣的、同源發(fā)生的系統(tǒng)。而這些系統(tǒng)都是具有某種穩(wěn)定的、具有規(guī)律性的結(jié)構(gòu)。這樣一來，就民法而言，通過對各種法律條款明確頒布的、目的在于保證就某些人的行為舉止而言有可能存在的完滿程度的命令式規(guī)則，就與法庭各種審判程序、與各種法院，以及與執(zhí)行這些法院和法庭的裁決結(jié)果的機制，聯(lián)系起來了。在這一脈絡內(nèi)部，許多各種各樣的典型差異是存在的，因此，我們可以把正在進行理解的活動的主體所遇到的對于生命具有個體性的種種表達，都當作屬于某種共同的領域，屬于某種類型的表達來考慮……”[61]

　　由此，抽離了個性的各類社會行為被概括為法律行為之后，不僅僅使法官可以很簡單地了解各種類型化的行為，更重要的是，它可以在法官與大眾之間建立一個統(tǒng)一的、穩(wěn)定的意義體系，使當事人從常識角度出發(fā)對行為的理解，以及法官對行為的理解就可以無礙的溝通了，雖然法官會依據(jù)法律行為這一概念的標準去剪裁和重構(gòu)審判中需要的事實。而且，關(guān)于法律行為的規(guī)范對社會生活中大量的行動的總結(jié)，體現(xiàn)著行動的主觀意義，遵守法律也不會讓人感覺到強制和壓迫，因為這些規(guī)范的意義與行動的意義是一致的。

　　法律行為這一概念的出現(xiàn)，對于整個社會意義體系的影響是，它實際上造成了俄國形式主義所謂的“陌生化”的效果。因為人們本來生活在日常語言的世界中，由于法律行為這一概念對生活的介入，在法庭的實踐中，人們對這一自己原本很熟悉的行為就因為稱謂的不同變得極其陌生，而法律的這種陌生化技巧無疑是判決取得合法性的支撐之一。限于篇幅，這里不再展開。

1

2

3

4

5

6

7

8

9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