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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哀的“破鞋”--王小波《黃金時代》人物形象分析
悲哀的“破鞋”--王小波《黃金時代》人物形象分析 內(nèi)容提要：《黃金時代》是王小波的代表作，這篇小說敘述了文革時期一個女醫(yī)生陳清揚的情愛經(jīng)歷，并且塑造了陳清揚這個"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有著荒誕遭遇的、不畏流言蜚語和專制鎮(zhèn)壓、勇敢地追求性愛的中國婦女形象。從分析"破鞋"入手來解讀女主人公陳清揚的人物形象，有助于我們更好了解文革時代對人們自由、尊嚴(yán)和權(quán)利的摧殘，以及對人性的壓抑和扭曲。 小說剛開篇，王小波就塞給了讀者一個"破鞋"。 《黃金時代》中的女主人公陳清揚丈夫入獄，她一直安分守己，從未偷漢，可是所有的人都說她是一個"破鞋"。 "王二"（作者以第一人稱面目出現(xiàn)的"我"）從事實和從邏輯上反復(fù)推斷，都證明陳清揚是"破鞋"的說法不能成立。出人意料的是，小說第一段末尾卻提出一個悖論，"但是我偏說，陳清揚就是破鞋，而且這一點毋庸置疑。"（1）――筆者認(rèn)為，這句話可以看作解讀《黃金時代》的一把鑰匙。 一、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破鞋" "破鞋"在小說第一章的第一段反復(fù)就出現(xiàn)了7次，作者是有深意的。什么叫破鞋呢？《現(xiàn)代漢語詞典》解釋道："【破鞋】指亂搞男女關(guān)系的女人。"（2）很顯然，這是個不雅的詞，而且?guī)еH義。任何一個民族的語言中都會有比較粗俗的詞匯，所以拿"破鞋"一詞的出現(xiàn)來論證中國人的刻薄惡毒還不夠充分，但從中我們也可以看出：有上千年文明傳統(tǒng)的"禮儀之邦"在道德方面上的禁忌――男女關(guān)系是不能亂搞的。如果亂搞，男方大多會被人稱作"風(fēng)流"，而女人就多半被指責(zé)為"淫蕩"，換成俗語就是"破鞋"，在男尊女卑的社會里并沒有與"破鞋"相對應(yīng)的詞語安在男人身上。陳清揚被所有的人稱為"破鞋"，就算果真有此事發(fā)生，"亂搞"關(guān)系的男方卻免于輿論的壓力，因此，身為女性，陳清揚從一開始就處于被動和不利的局面。 《黃金時代》第一段就這樣寫的："我二十一歲時，正在云南插隊。陳清揚當(dāng)時二十六歲，就在我插隊的地方當(dāng)醫(yī)生。我在山下十四隊，她在山上十五隊。有一天她從山上下來，和我討論她是不是破鞋的問題。" 通過平平淡淡的幾句話，王小波交待了人物、時間、地點和事件，還交待了故事發(fā)生的時代背景――文革時期。所謂文革，就是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這個時期政治風(fēng)云變幻莫測，但社會對思想的控制卻空前嚴(yán)格，個人的自由和權(quán)利得不到法制的保障，個體的一切行為都得為集體負(fù)責(zé)，年青人談戀愛都要向黨組織匯報思想。如果有人在這個年代出現(xiàn)"生活作風(fēng)"問題，那就是對社會主義道德神話的褻瀆，當(dāng)然這不僅僅是一個道德問題了，而且還意味著個體脫離了集體要求的整齊劃一的步調(diào)，意味著對集體威權(quán)的蔑視和反抗。在習(xí)慣于把小事情"上綱上線"的年代，"亂搞男女關(guān)系"一旦被人揭發(fā)，后果不堪設(shè)想，王二和陳清揚后來果真沒有逃過受批斗的劫難。王二在"交待材料"中出現(xiàn)了"非法性交"的字眼，這個荒唐的詞匯折射了當(dāng)時社會氛圍的嚴(yán)酷。總之，在文革時期，陳清揚是不能做"破鞋"的。 一個丈夫入獄、孤獨無助的女人，能在文革時期平平安安地過活下去已經(jīng)殊為不易，"現(xiàn)在大家都管她叫破鞋，弄得她魂不守舍，幾乎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陳清揚面臨的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破鞋"。 作為一個清白無辜的人，陳清揚的委屈和壓力不言而喻。她需要討個說法，可是沒有人告訴她為什么。陳清揚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一個陌生人身上。"倒退二十年，想象我和陳清揚討論破鞋問題時的情景。那時我面色焦黃，嘴唇干裂，上面沾了碎紙和煙絲，頭發(fā)亂如敗棕，身穿一件破軍衣，上面好多破洞都是橡皮膏粘上的，蹺著二郎腿，坐在木板床上，完全是一副流氓相。"他就是"王二"。陳清揚之所以找這樣一個流氓相的男人討論自己是不是破鞋的問題，是因為她別無選擇――找她看病的男人其實沒有病，他們不是去看大夫，而是去看"破鞋"，只有王二例外。 "我的后腰上好像被豬八戒筑了兩耙。不管腰疼真不真，光那些窟窿也能成為看醫(yī)生的理由。這些窟窿使她產(chǎn)生一個希望，那就是也許能向我證明，她不是破鞋。"可惜王二并沒有給陳清揚滿意的答復(fù)，他一口咬定陳清揚就是破鞋，"而且這一點毋庸置疑。"陳清揚最后一絲希望也破滅了。 "破鞋"的帽子就這樣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扣在陳清揚頭上，這是一頂可怕的帽子。 二、生命中無法躲避之"破鞋" 卡夫卡在《審判》中寫到一個小銀行經(jīng)理K，一覺醒來就莫名其妙收到了法院的傳票；在《黃金時代》里，陳清揚的也是莫名其妙就成了"破鞋"。陳清揚認(rèn)為自己沒有偷漢，卻被眾人指稱為破鞋，這是沒有道理的；可是在眾人看來大家都說你是破鞋，你就是破鞋，沒什么道理可講。這種荒誕不論是在資本主義社會，還是在社會主義社會都一樣存在著。 陳清揚在沒有偷漢的情況下被所有人指稱為"破鞋"，當(dāng)她公開了和王二之間的關(guān)系時，反而沒有人再叫她"破鞋"。因此，陳清揚可以說是中國小說史上有著荒誕遭遇的典型人物形象之一。 當(dāng)眾人祭起"道德"的法寶污辱陳清揚時，他們根本意識不到自己的評價標(biāo)準(zhǔn)公平與否，而且在查無實據(jù)的情況下就使用損害名譽和污辱人格的詞匯本身就是一種"不道德"，可怕的是人們對這種"不道德"習(xí)以為常，毫無自省，反而變本加厲。文革時期有很多道德上的清規(guī)戒律，但實際上，在那個瘋狂的年代，整個民族的道德水平已經(jīng)降到最低點。如今那個時代卻也成了另一種"破鞋"――人們都掩鼻躲開，不愿提起。 《黃金時代》第9章中寫道："到了農(nóng)忙時，大家都很累。隊長說，今晚上娛樂一下，斗斗破鞋�！髞韥砹艘慌婈牳刹浚庸芰宿r(nóng)場，就下令不準(zhǔn)斗破鞋。理由是不講政策。但到了軍民共建時期，又下令說可以斗破鞋。"在那個時代，"破鞋"是已經(jīng)被剝奪了基本的自由、尊嚴(yán)和權(quán)利，人類本原的天性就這樣被恐怖的管制壓抑著；另一方面，虛偽的道德戒條既壓抑著老百姓的本能欲望，也摧殘和毒害了他們的心靈，使他們逐漸走向貧乏和刻薄，加上階級斗爭教育對群眾思想的長期熏染，老百姓的暴虐心態(tài)在文革時期空前高漲。作為一個無助的個體，陳清揚遭受群眾暴政的污辱只是一個時間的問題，"團里叫我們隨宣傳隊活動，是這么交待的：我們倆是人民內(nèi)部矛盾，這就是罪惡不彰，要注意政策。但是又說，假如群眾憤怒了，要求斗我們，那就要靈活掌握。結(jié)果群眾見了我們就憤怒。" 在解讀《黃金時代》這部小說的同時，分析陳清揚被指稱為"破鞋"的群眾心理基礎(chǔ)是很有必要的，筆者簡單作以下幾點分析： 一、平均主義心理。正如王二所分析的那樣：大家都認(rèn)為，結(jié)了婚的女人不偷漢，就該面色黝黑，乳房下垂。而陳清揚臉不黑而且白，乳房不下垂而且高聳，所以她是破鞋。說白了，這種平均主義心理很大程度上源于妒忌。 二、斗爭心理。長年階級斗爭思想教育掃蕩著老百姓性格中的寬容敦厚，根深蒂固的斗爭思維使群眾不斷發(fā)現(xiàn)和制造著新的"異己分子"。軍代表是權(quán)力的象征，沒人敢動他，但弱小的陳清揚就不同了，找不到別的罪名，就說她是"破鞋"，"莫須有"的手法不只古人能玩，當(dāng)代人也一樣運用得游刃有余。 三、猥瑣心理。丈夫入獄后，陳清揚就成了"準(zhǔn)寡婦"，這樣一個青春豐滿的少婦自然成了男人意淫的對象，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男人沒事去找陳清揚看病，實際上是去看"破鞋"。這種猥瑣的心理也說明文化大革命時期人們精神世界的蒼白和空虛。 四、麻木心理。在階級斗爭常抓不懈的"文化大革命"時期，人人自危，面對許多是非問題，說真話的人往往沒有好下場，群眾往往要么閉著眼睛說假話，要么噤若寒蟬，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熏陶和培養(yǎng)了群眾的麻木。既然大家都說陳清揚是破鞋，她就成了壞人，為她出頭便把自己也扯了進去（后來陳清揚脖子上掛著真正的破鞋被批斗時，自然也沒有人站出來為她聲辯）。 有了以上種種心理，群眾的基本精神面貌我們也大概有了一個輪廓，在這樣的群眾組成的社會中，發(fā)生怎么樣荒唐的事情都是正常的，否則倒是不正常了。陳清揚在眾多女性之中顯得鶴立雞群，所以，"破鞋"的帽子就像精確制導(dǎo)導(dǎo)彈發(fā)向陳清揚，她無論如何也躲避不了。她的一切追問都是徒勞。 王二的解釋很精彩："別人沒義務(wù)弄明白你是否偷漢，再決定是否管你叫破鞋。你倒有義務(wù)叫別人無法叫你破鞋。"他提出的解決方案也很奇特：搞破鞋，這樣就沒有人叫陳清揚破鞋了。這種說法看似荒唐，但在"沒什么道理可講"的、荒唐的年代，沒有什么比它更有效的了。 三、生命中盡情狂歡之"破鞋" 小說第二章的第一段是從"我"21歲生日那天在河邊放牛寫起的，一個青年正處于自己生命中的黃金時代，本該建功立業(yè)，或者為建功立業(yè)積累知識、鍛煉才干，可是王二卻放了一天的牛。回顧歷史我們知道，那些年青人正處于"準(zhǔn)流放"性質(zhì)的插隊時期，他們本來懷著征服世界的雄心壯志，幻想解放天下三分之二受苦受難的窮人，等意識到自己才是受苦受難的窮人時，他們的命運已經(jīng)無可奈何地操縱在別人手上。陳清揚也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她很難相信自己會莫名其妙地來到這極荒涼的地方，又無端地被人稱做破鞋，然后就真的搞起了破鞋。" 在閹牛的生產(chǎn)隊長看來，知青們和公牛一樣只是干活的動物，不得產(chǎn)生"罪惡"的欲望，所以隊長常常呵斥："你們些生牛蛋子，就欠砸上一槌才能老實。"王二是人，不是公牛，他有著正常的生理需求，在他看來，他的男根無比重要，就如他之存在本身。"亞熱帶旱季的陽光把我曬得渾身赤紅，痛癢難當(dāng)，我的小和尚直翹翹地指向天空，尺寸空前。這就是我過生日時的情形"。受到壓抑的生命個體總會尋找奔放發(fā)泄的機會，王二提出和陳清揚發(fā)生性關(guān)系當(dāng)然也在情理之中，何況此舉還有利于不讓別人叫她破鞋。在視性為罪惡的年代，陳清揚和王二發(fā)生關(guān)系等于印證了自己是"破鞋"，但她卻毫不畏懼和退縮，在遠(yuǎn)離人群的后山上，兩個孤獨的生命走進了純凈的伊甸園。 在《黃金時代》這篇小說中，王二以"偉大友誼"，而不是愛情或者婚姻的名義與陳清揚發(fā)生性關(guān)系，這體現(xiàn)了作者王小波的性愛觀：性是自由的，原始的，本真的，它和吃飯一樣都是正常的行為，在異常壓抑的時代，性就成了人們生活的主題。作者用汪洋恣肆的文筆描寫王二和陳清揚在后山做愛的場景，既大膽而又純粹，掃去了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和典章制度投射在性身上的一切陰影，無論是從思想性還是從藝術(shù)性上講，這些性描寫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都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和英國文豪勞倫斯相比也毫不遜色。 "我和陳清揚做愛時，一只蜥蜴從墻縫里爬了進來，走走停停地經(jīng)過房中間的地面。忽然它受到驚動，飛快地出去，消失在門口的陽光里。這時陳清揚的呻吟就像泛濫的洪水，在屋里漫延。我為此所驚，伏下身不動�？墒撬f，快，混蛋。還擰我的腿。等我'快'了之后，陣陣震顫就像從地心傳來。" "案發(fā)時的情形是這樣的：陳清揚騎在我身上，一起一落，她背后的天上是白茫茫的霧氣。這時好像不那么冷了，四下里傳來牛鈴聲。這地方的老傣不關(guān)牛，天一亮水牛就自己跑出來。那些牛身上拴著木制的鈴鐺，走起來發(fā)出悶悶的響聲。一個龐然大物驟然出來在我們身邊，耳邊的剛毛上掛著水珠。那是一條白水牛，它側(cè)過頭來，用一只眼睛看我們。" 這些性描寫自然干凈，沒有絲毫的粗鄙、骯臟和矯飾。王小波通過優(yōu)美流暢的文筆來描寫純粹的情愛，達到了情景交融的美學(xué)境界。 王二提出和陳清揚做愛時引入了"偉大友誼"的邏輯――大前提：王二和陳清揚是朋友，相互之間應(yīng)該滿足無條件對方的一切需要。小前提：王二現(xiàn)在才21歲，尚是處男，有體驗和女性做愛的生理需要。結(jié)論：陳清揚應(yīng)該滿足她的尚是處男的朋友王二的生理需要�？梢娡醵鰫鄣哪康暮芎唵危合硎茳S金時代的肉體歡樂，不要糾纏上愛情、責(zé)任、國家、集體、道德等等概念和觀念，性就是性。王二還明確告訴陳清揚你愿意做就做，不愿做也不勉強。陳清揚對性本身是有抵觸情緒的，尤其是她帶著種種美好的想法去山上找王二，比如跑到山上就可以躲開可怕的人群、擺脫惡毒的猜忌、逃過隨時會降臨到自己身上的批斗……當(dāng)然，最重要的是可以和自己唯一的朋友王二在一起，這樣既可以實踐"偉大友誼"，又?jǐn)[脫了她心靈深處的孤獨。陳清揚就是沒想到小和尚，在她看來，"那東西太丑，簡單不配出現(xiàn)在夢幻里。當(dāng)時陳清揚也想大哭一場，但是哭不出來，好像被人捏住了喉嚨。這就是所謂的真實。真實就是無法醒來。那一瞬間她終于明白了在世界上有些什么，下一瞬間她就下定了決心，走上前來，接受摧殘，心里快樂異常。" 陳清揚想開了之后，就義無反顧地投入到王二的懷抱，尤其是在被批斗之后，她總是性欲勃發(fā)，總是主動要求"敦偉大友誼"，而且總是在王二寫交待材料的那張桌子上，"她在那張桌子上像考拉那樣，快感如潮，經(jīng)常禁不住喊出來"。 "食色性也。"這一點連道德君子的楷�？追蜃佣汲姓J(rèn)。性愛是人類本原的欲求，在不妨礙別人的前提下，人們應(yīng)該享受正常的性愛自由，這是天賦不可剝奪的人權(quán)�？墒俏母飼r期，在傳統(tǒng)道德和威權(quán)體制的雙重壓抑之下，普通人被剝奪了性愛的自由，無論是陳清揚還是王二，他們都承受著肉體和靈魂的雙重壓抑。 陳清揚背著"破鞋"的名聲，受到"出斗爭差"的侮辱性待遇：被人五花大綁按在臺上，脖子里掛著破鞋，以儆效尤――她的自由、尊嚴(yán)和人權(quán)受到了無情的踐踏，但陳清揚后來一切都不在乎了，她只是盡情地體驗肉體的狂歡，不管怎么說，那是她的黃金時代。 四、生命中無限孤獨之"破鞋" 有評論者認(rèn)為王二和陳清揚通過狂歡式的性愛完成了對統(tǒng)治/權(quán)力機制的反抗和解構(gòu)，但卻忽視了陳清揚大多數(shù)情況下并沒有真正地投入于性愛的過程中去，"陳清揚說，在章風(fēng)山她騎在我身上一上一下，極目四野，都是灰蒙蒙的水霧。忽然間覺得非常寂寞，非常孤獨。雖然我的一部分在她身體里磨擦，她還是非常寂寞，非常孤獨。"性愛對陳清揚來說是逃避孤獨的一種方式，肉體的快感填補不了精神的空洞，她至始至終都被無限的孤獨包圍著。 一個女人26歲，正值青春年華，丈夫卻在獄中服刑――這是陳清揚家庭生活中的孤獨； 由于身段苗條，皮膚白晰，乳房高聳等出類拔萃的優(yōu)點，陳清揚成了被人猜忌的對象，被人冠以"破鞋"的辱罵性稱號，沒有人和她交朋友――這是陳清揚社會生活中的孤獨； 對被稱做"破鞋"一事，陳清揚一直耿耿于懷，她不怕成為破鞋，也不怕被人五花大綁地批斗或者被人脫光衣服沉到水底淹死，她所討厭的是使她成為破鞋的那件事，也就是性。當(dāng)初和王二發(fā)生性關(guān)系，她其實是為了珍惜難得的一份"偉大友誼"，所有的人都說她是"破鞋"，只有王二肯和她朋友，王二對她說："只要你是我的朋友，哪怕你十惡不赦，為天地所不容，我也要站到你身邊。"這使孤獨的陳清揚深受感動，王二的話給了她人世間唯一的溫暖，也給了她"不愿被人看成小器鬼"的勇氣，王二的"偉大友誼"雖然感動了陳清揚，使她心甘情愿與之去荒山上做愛，但陳清揚并沒有遇到真正的愛情，她很清楚這一點，所以其內(nèi)心世界仍是一片絕望和荒涼――這是陳清揚感情世界中的孤獨； 和王二第一次發(fā)生性關(guān)系之后，陳清揚覺得自己罪孽深重，早晚要遭報應(yīng)。"陳清揚說，人活在世上，就是為了忍受摧殘，一直到死。想明了這一點，一切都能泰然處之。……等到她下定了決心，穿過中午的熱風(fēng)，來到我的草房前面，那一瞬間，她心里有很多美麗的想像，等她進了那間草房，看見我的小和尚直挺挺，像一件丑惡的刑具。那時她驚叫起來，放棄了一切希望。"陳清揚告訴王二，每回做愛她都深受折磨。"陳清揚說，那一回她躺在冷雨里，忽然覺得每一個毛孔都進了冷雨。她感到悲從中來，不可斷絕。忽然間一股巨大的快感劈進來。冷霧，雨水，都沁進了她的身體。那時節(jié)她很想死去。她不能忍耐，想叫出來，但是看見了我她又不想叫出來，世界上還沒有一個男人能叫她肯定當(dāng)著他的面叫出來。她和任何人都格格不入。"――這是陳清揚性生活中的孤獨。 性愛僅僅給了陳清揚肉體的狂歡，并沒有使她真正地解脫，倒是"漫山冷雨時，腰上別著刀子，足蹬高統(tǒng)雨靴，走到雨絲里去"給了陳清揚一絲飄忽的審美愉悅，"但是同樣的事做多了就不再有趣。所以她還想下山，忍受人世的摧殘。"――這是陳清揚審美世界的孤獨。 她在山上并沒有和王二產(chǎn)生愛情，面對遠(yuǎn)離塵囂的荒山，她的靈魂更加茫然無倚，"天地間充滿了悲慘的氣氛。陳清揚流了很多眼淚。她說是觸景傷情"，所以陳清揚最后來還是回到了斗爭紛擾的世界。 陳清揚在無愛的人世間備受身心摧殘，她的靈魂逐漸被淘空，最終從孤獨走向孤獨。因此，作為"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中國婦女形象代表，20世紀(jì)文學(xué)史上前有魯迅塑造的"祥林嫂"，后有王小波塑造的"陳清揚"。正是殘酷的現(xiàn)實培養(yǎng)了陳清揚的麻木和受虐心理，也使她喪失了恥辱感和尊嚴(yán)感。王小波塑造陳清揚這個人物形象基本上是成功的，從她身上我們可以看到文革時代對人性的壓抑和扭曲。"陳清揚說，出斗爭差時，人家總要揪著她發(fā)發(fā)讓她往四下看。為此她把頭發(fā)梳成兩縷，分別用皮筋系住，這樣人家一只手捉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揪她的頭發(fā)就特別方便。她就這樣被人駕駛著看到了一切，一切都流進她心里。但是她什么都不理解。但是她很愉快，人家要她做的事她都做到了，剩下的事與她無關(guān)。" 王小波在小說的結(jié)尾終于寫到了一直缺席的愛情，"愛情"在"革命時期"是比"搞破鞋"更大的"罪孽"，但它在陳清揚身上還是產(chǎn)生了。她曾經(jīng)表示要給王二"生一窩小崽子"，但過后又矢口否認(rèn)，因為這只是她享受性欲快感時候的即興表態(tài)，和愛情沒關(guān)系。 陳清揚后來在交待材料中承認(rèn)了自己曾經(jīng)在"革命時期"產(chǎn)生了愛情，承認(rèn)了這個，就等于承認(rèn)了一切罪孽，但她拒絕按照人保組的要求修改真實發(fā)生過的情況。幾十年后，陳清揚的工作單位極力找到了她在文革時間的檔案，并交給她自己處理，但陳清揚沒有銷毀當(dāng)年的交待材料，因為里面記載著她黃金時代的愛情和記憶。 陳清揚的愛情是這樣產(chǎn)生的：身穿筒裙的陳清揚過河不方便，王二就把她架在肩上，天上白云匆匆，深山里只有這兩個孤獨的生命，走到河中間的時候，王二在她的屁股上重重地打了兩下，那一刻陳清揚愛上了王二。 需要指出的是：王二從來沒有愛上陳清揚，至始至終都是以"偉大友誼"的名義和她發(fā)生靈與肉的交融。所以對陳清揚來說，愛情只是一廂情愿的孤獨，至于這種愛情延續(xù)了多久，能否經(jīng)得起時間、空間和社會環(huán)境的考驗則又是另外一回事。 "陳清揚告訴我這件事以后，火車就開走了。以后我再也沒見過她。" 就像馬爾克斯筆下的馬孔多鎮(zhèn)在一陣颶風(fēng)過后消失在拉美大陸一樣，陳清揚也在和王二匆匆邂逅之后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注釋：
（1）小說原文引自王小波《黃金時代》，中國青年出版社1999年9月版，下同。
（2）引自《現(xiàn)代漢語詞典》985頁，商務(wù)圖書館2002年增補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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